我在一岁时搬到东四四条85号,据说那是吴佩孚的财政总管的私人住宅,解放后改做文化部宿舍。大院门口有两个鼓形的石墩,儿时,我们常常坐在石墩上等候父母的归来。两扇木制的大门,厚重古朴,斑驳的油漆显示着岁月的沧桑,门上用篆书深深地刻着两行八个大字,直到以后离开时也没弄清写的是什么。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一进大门是一个长长的过道,分别列着两排座椅,足足能坐上20多人,院里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猜谜语、讲故事。最有意思的是大家经常在这里扯着脖子唱歌,“我们走在大路上”,“红珊瑚”,引来胡同里的人驻足观看,而尽情抒发后的那份惬意至今让我深深怀念。 走过大门道,是一座标准的垂花门,木雕考究近似浮雕。全院共有大小十个院落,有游廊将其连接起来。与传统的几进院落不同,十个院落分布于东西南北不同方向。遇有雨天,不论去哪个院落,只要沿着游廊前行,全身可不沾一滴雨水。“文革”中游廊被居民一段段堵起来,变为各家各户的小厨房,这个功能从此消失了。 那时,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了。我们在大院中奔跑、躲藏,时刻观察对方的动静。充分利用大院的建筑特点,来起到掩护自己,麻痹“敌人”的作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开始懂得欣赏大院的文化内涵。记得每逢夏夜,万籁俱静之时,我总喜欢独自站在院中央。朦胧的月色下,高大的屋宇,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微风吹过,树影婆娑,置身其间,遥想当年古人信步庭院,对月吟诵,自是别有一番情趣。不知不觉间,我渐渐领略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 离开大院已经20多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各奔东西。大院儿也几经沧桑,见证着我们成长的过程。 现在想起来,大院儿的住户大约分三部分: 一部分是来自老区的,如延安抗大、鲁艺的。他们大多出身工农,但在革命队伍中接受了文化教育,并从事文化、宣传工作。他们有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言谈举止也中规中矩,而且还恪守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于是,大院里出现了操着山西、陕北、河北口音的农村妇女。她们有的到文化部下属的工厂做工人,有的索性在家操持家务。如农村读物出版社副社长高野夫的妻子就来自农村,只有小学文化,但他们却相濡以沫、恩爱有加。高伯伯在外著书立说,妻子在家掌握财政大权,总理一切大、小事物。为了在计划外给女儿买一些零食,高伯伯常与女儿密谋策划如何从妻子那里要出一、两元钱,但却常常以失败告终。 一次妻子回老家探亲,高家便乱了套,不仅一日三餐质量下降,甚至连高伯伯寸步不离的高度近视眼镜也不知放到了何处。高伯伯由衷地感慨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妇)啊!” 第二部分是北京市城工部及其他白区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本身就是文化人,搞地下工作时的公开身份也是一些文职人员。这些人知识面宽,阅历丰富,很有些文人情趣。有一次,我到教普司副司长王伯华叔叔家里去玩,时值天降大雨,王伯伯脱口而出,这才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王伯伯还爱以家庭琐事为题,挖掘其间的情趣,如以他的妻子马力阿姨为题,写的“马力二、三事”,其中就有“马力极大”、“马力摔镜子”等句子,语言诙谐幽默,读后令人捧腹不已。 第三部分是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他们年轻、热情,比起老干部们在政治上的谨言慎行,显得更坦率、更直接,敢于直言政治运动的利弊得失,是非曲直。 受老北京文化影响,大院儿的邻里关系和大杂院一样,“近邻胜过远亲”。一家有事,八家支援,只不过稍稍带点职业色彩,至今回忆起来,仍感温馨、有趣。 记得我十一、二岁时,孩子们开始学骑自行车。有的家长从安全考虑,不让孩子骑车。这时干部司的蒋阿姨挺身而出,主动找这些家长,批评他们不注重人才培养。她反复强调:要放手,要大胆让孩子们实践。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是蒋阿姨这种“为民(小儿)请命”的精神,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20多年间,在大院中住过的有:外事司司长朱明及夫人石油部司局级纪检员柳青;教育司副司长王伯华及夫人文化部教育司少儿处处长马力;艺术局局长黎华及夫人中国书店副书记刘乃仪;廖沫沙夫人文化部电影局幻灯处处长陈海云;还有北京市文化局局长张国楚;甘肃省文化局局长程远;农村读物出版社副社长高野夫;北京市副市长陈克寒一家。 廖沫沙夫人陈海云是“文革”期间搬进我们院儿的,当时她偕70多岁的老母亲及一双儿女——陈小云、陈星,住进了最靠后边的一个小跨院。由于我父亲与陈海云阿姨是老同事,我又和她女儿陈小云一起学中医,后来又一起分配到东四医院中医科工作,所以两家走得很近。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陈阿姨的老母亲了。在大院里,我们经常看到这位老人忙碌的身影。她中等身材,略显消瘦。我敢说,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老太太。她的皮肤像少女一样细腻洁白,两颊总是泛着红晕,深邃的秀目,高挺的鼻梁,显示着古典的美。只有那几缕白发和浅浅的皱纹,才让我意识到这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我们都不知道老人的姓氏,只是按照北方的习惯称她为“姥姥”。姥姥是广东人,操着一口难懂的粤语,她性格开朗,喜欢与邻居们交流。“文革”的迫害,家庭的剧变,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热情地教我们如何做沙拉酱,如何用咖喱作原料,烹制各种菜肴。这些厨艺,在上世纪70年代初还是非常少见的。她忙碌着买菜、做饭,并乐此不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姥姥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对人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讨论小孩子很难解的宋词:“如今尝遍愁滋味,欲言还休,欲言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姥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不识字,更不懂诗,但从我们的言谈中,她读懂了我们的心情。她用我最怕听的粤语加上手势比划着说了一遍又一遍,意思是:“人不可能总是快乐,也会有不快乐的时候,没有关系。”听小云说,在“文革”开始时,全国都在批判“三家村”,他们全家顶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姥姥就是用这句话鼓励、安慰着家里人,也鼓励着自己。猛然,我想起了“宠辱不惊”四个字,用在姥姥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这的确是一种境界。 大约一年以后,廖沫沙伯伯获准与家里取得联系。一天姥姥高兴地告诉我,廖伯伯这些年在外地读的报纸,被朋友带回来了。她打着手势说:“报纸叠得整整齐齐,连个角都没有折过。”那样子,欣慰极了。“报纸整齐又能怎样呢?人还是不能回来,冤案仍然不能昭雪。”我不解地望着姥姥问。她平和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许多天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姥姥的意思,报纸叠得整齐,说明廖伯伯心境平和,安宁,说明他热爱生活,珍惜生活。试想,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怎么能有心情整理报纸呢?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又有什么比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平安,更令人欣慰呢?看来,姥姥的聪慧,远是我等人所不及。正如她老人家所料,“四人帮”被打倒了,“三家村”沉冤昭雪,廖沫沙从江西平安回家。 再后来我国迈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祖国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足以告慰姥姥的在天之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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