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以胡同出了名,我居然在上国衣冠之地,小居了四十多年,走过了许多胡同,但自己并不住在胡同里。刚来北京时暂住叶浅予家,那个地方叫大佛寺,一出大门便是热闹的大街。我读过一些谈北京胡同的文章,那种古老宁静的气氛,始终在我心里萦绕。后来几迁新居,都系临街,与胡同无缘。 1957年“祸从口出”,原来住的美轮美奂的房子,终有一天被“勒令”搬家。对于那几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我虽不无恋栈,却也只能自叹运蹇。新搬的屋子在前纱络胡同,这是我以前没有听到过的;那时我正在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安娜带信给我,回家时不要走错了门。 我原来的住处,有三间大房,容得我历年收罗的书籍,我想新搬的家肯定不会有原来的气派,但至少我的那些书可以随之迁徙,等我到了家,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书籍何辜,也受到株连。新居之湫隘,简直出乎意外;一家四口的住处,不过是一间不到十米和一间可以容得一床一桌二椅的地方。我的五口红木书柜已经换成三个小得可怜的书架;大部分的书都已卖给了旧书店。 幸而安娜知我,几部我喜欢的中西文书籍还塞在两口木箱里,放在床下,不过它们和我的缘分,至此已到尽头。三年困难的岁月里,都已作了口腹之资,真是罪过。旧书店员视我为一个落魄的藏书人,隔三差五总要来我家转转,问有否稀贵之书,我也趁此舍而求食。 前纱络是个曲里拐弯的胡同,路面经过多年煤渣和垃圾的堆压,已较两边屋基为高。屋子原是清时权贵的马厩。幼时朋辈每以我的姓作调侃,称我为“马二先生”,如今可真的成了马,住在马房里了。胡同虽无特别显眼的地方,但到了一定的时辰,就有一定的小贩,或打鼓或吆喝,在胡同头尾巡行,倒也耳根不静。到了刮风雨雪的日子,便显得凄凉了。我的屋子后墙外便是街道,有时可以长时间听不到脚步声。 不过那几年正是喧嚣的年头,胡同里可以行人稀少,屋顶上却很热闹。麻雀何罪?忽然变为四凶之一。家家都起了轰麻雀的呼喊与鞭炮声,有时又锣鼓齐鸣,幸而这时间不长。麻雀不打了又打树叶,院里有株杨树,树叶子做窝头馅儿,是那时的美食,也是救命的东西。 我那时家居养病,一清早听见领家有人在催取牛奶,便醒了过来,晚上则挑灯夜读,直听到叫卖夜宵声过了,才熄灯就寝,真是“日出而读,夜深而息”。平时见人低头,不敢乱招呼极力避嫌,屋子里则窗帘低垂,怕人窥测,屋门常关,连嬉笑当令的儿女,也都噤若寒蝉。这就是我蛰居胡同的现实。 以后成为摘帽右派,调了工作,住进了二居室的宿舍,临近胡同,但与胡同里的四合院大不相同。幽居的情趣,便成了过眼云烟了。 但我总不能忘掉前纱络胡同,偶有闲时,便到那里去踯躅一番。看惯了大马路,才感到这里的寒伧与湫隘,真该随现代化而改弦易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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