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四南大街走进砖塔胡同,在开始出现废墟的地方再往西走,会看到一条南北方向的 “鲜明胡同”,进去没有多远,又会发现另一个牌子,写着 “小珠帘胡同”.所谓 “胡同”其实已经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残墙断壁了,只站立着孤零零的十几处宅院,任这中秋时节突然刮起的寒风吹打着,显得是那么无助. 当中的 “小珠帘胡同25号”,按说我们本来应该已经看不到它了----在8月13日上午,它已经被强拆了.据说当时来了一个浩浩荡荡的拆迁队伍,大约二百多人,有法警,城管,区政府和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和救护车,110警车及搬家车,四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几个小时之后,这里只剩下了一堆堆碎砖,以及还没有拆光的北房. 然而小珠帘胡同25号院又复活了!主人—两位退休的中学老师,七十一岁的孙宝亨和六十四岁的黄幼凤,在强拆的第二天回来了,叫儿女们沿着自家的宅基地重筑了围墙,并一间又一间地修起了房子.我昨天过去看的时候,几个年青人手持铁锹正在干活,一位邻居也过来帮忙.孙老师告诉我,一开始拆迁办见状就带着民工又过来了,想毁掉他们恢复家园的工地,但他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是我家的宅基地!这里是我家的宅基地!听见了吗?尴尬的民工们扭头走了,拆迁办也退缩了.我听了心里则非常感动:我们的北京人终于明白了,要强调和守护的不能是房子而是地,他们尽可以一再地去用手中的利器强暴大家的房子,但对土地却无计可施! 孙老师一家回来之后,一位西城法院的工作人员请孙老师和开发商到法院的一间办公室去坐了坐.他表示,法院已经执行过强制拆迁了,再没有法院的事情了.还对孙老师说,开发公司给的补偿款已在法院放着,可随时来取和签字.然而孙老师当然不可能接受这笔意味着向强掠低头的钱,无论价码多少.开发商觊觎他的宅基地是为了建公寓赢利,他认为自己有表示同意与否的自由和权利,也认为土地局的土地出让处更无权私下处分属于他的土地财产,把它背地里施与或卖给第三者. 夫妇俩把我请进他们刚简单修复完的卧室.坐在那儿,看到摆在地上做饭用的小电炉,看着他们一脸的善良和斑白的头发,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我听他们讲自家的故事,得知孙老师的祖父孙禄堂是中国五种太级拳中孙式太级拳的创始人,被强拆之前每个周末都有人到25号院来学打太级拳,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有.以及这个小院的沧桑: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住进来了,一家老少关着门安安静静地一直住到可怕的1966年.在那个时候,街道的造反派强行把一些外人安排进来,并令孙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住,一直熬到文革结束后落实私房政策的时候.先是取回了私房本,接着为了找回实际居住的权利,又是十几年艰苦的奔波,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房客们的工作单位,请求他们来出面安置.如此到了1996年底,这个占地230平米的小院才完整地回到了孙家人手里,才开始得以把被糟蹋成破烂不堪的房子修复和收拾出来.只是普通工薪阶层的两位老师把一生的积蓄都投入了进来,精打细算地逐步完善,这个月装修厨房,下个月挑个卧室的屋顶,再下个月修修客厅,一直到了上下水,卫生间,暖气等一应俱全时,已经是1997年的初夏了,孙宝亨夫妇和孩子们终于喘了口气,终于 “回家”了. 然而这种太平的日子仅仅过了五年!两位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老师做梦也没有想到,在2002年的春节之前,竟会有一纸拆迁公告贴到了胡同的墙上,竟会有一个开发商过来宣布要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找回,又辛辛苦苦重新经营起来的家.从那天起他们便很难再睡一个安稳的觉,很难再吃一顿舒心的饭.从此胡同里天天都看得见扛镐的民工,听得见墙壁轰然倒下的巨响.在拆迁办的逼迫之下,周围的邻居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面孔上都是那么凄凉和无奈. 强拆令是在今年8月11日下来的.孙家人考虑了很久,决定在出事前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撤空,免得被搬家车拉到大兴县那个指定的 “安置房”,又决定人也撤离,因不愿和那个过于强大的力量对峙.在那天夜里,他们一直坐到了凌晨两点,用噙着泪水的眼睛一寸寸地抚摩自己的家,每一个窗格,每一片瓦,每一根木头,那都是衔着几代人的心血筑起来的啊. 孙老师用颤抖的手把所有的屋门都挂上了锁,还有院门.外面是漆黑的,整座城市都在沉睡,整个城市只有一个声音:一扇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四合院的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告别.不过在他们的内心里,仍然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后真得会发生那一幕惨剧. 但电话铃在清晨七点多钟响了,是邻居打过来的,使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 在离开忙碌的25号院之后,我又在四周围走了许久.这里是我相当熟悉的.在25号院的南边,就是那座极其精美完整的鲜明胡同四号院,一位赵老先生的祖宅.它还在!可是北边的鲜明胡同7号院,那个去年被郑希成先生做过画的大宅子,而且还是被列为登记在册文物的,却只剩下了院门,房子全部都被拆毁了,那些漂亮的砖雕也被砸了.再往前拐,便回到了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砖塔胡同和丰盛胡同等,我们几年前就为它们求过多少次情,还有隐在其中的那几所豪宅:砖塔胡同67号,丰盛胡同71号和77号等,全只剩下了一地的残砖碎瓦,和长成半人高的野草,都仿佛在低声的呻吟. 面对一望无际的废墟,我忽然不想再重拾我那一贯的请求恢复胡同的建议了,而是希望就把它照现在的样子封存起来,像圆明园遗址那样留给后人…… 回到家里,我拿起电话,把小珠帘胡同25号院复活的故事告诉了一位友人,说孙老师一家人其实已经成为北京人保卫家园的楷模,以他们的勇气,以对自己权利清醒的认识,因为他们指着地说:那是我的.
华新民写于2004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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