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皋
举世究竟有多少“国家大剧院”?待考。但我也可自称见过一些“国家级”的大剧院的,例如纽约的林肯表演艺术中心。四座表演艺术厅堂由四位“国家级”建筑师菲利浦?约翰逊、华莱士?哈里逊、马克斯?阿布拉姆威兹、耶尔?萨里宁分头设计,却达到浑然一体。其中三座组成一个三合院,隔着马路的一座高楼恰恰形成三合院的“影壁”,第四座放在一侧的“跨院”中:美国建筑师表演的是中国建筑设计技巧。英国伦敦泰晤士河南岸的国家剧院当然也是国家级,利用泰晤士河上大桥桥面和桥下沿河大道的高差,将观众顺利引上几级大台阶,对岸诸大建筑,包括东北面的圣保罗教堂,不费分文被引入视野,成为“借景”,表现了建筑师对环境的尊重和利用,就像投拜请教过高明的中国风水师一样。苏丹的“国民大会堂”起着“国家大剧院”的作用,是由中国建筑师汪定曾先生设计的。汪先生当时还在“文革”的困境中,没有机会到现场考察,但汪先生绝无割断苏丹历史的意念,而是设计了一座普遍都能接受的现代建筑。 就我知见所及,最值得称道的是日本建筑师为埃及设计的开罗国家大剧院。埃及古文化虽已断档,但取而代之的是并无逊色的阿拉伯文化。日本建筑师的高明之处在于充分尊重阿拉伯文化,形象上、特别是空间处理,既是埃及的、也是现代的,开罗最高建筑“开罗塔”也被“借景”到剧院庭中。尽管日本建筑师对埃及文化的了解也许还欠深刻,免不了自己的解释甚至掺杂了日本的手法,但无可避免,也无伤大雅。日本人如果要下决心割断埃及的历史,其手段恐怕也绝不亚于安德鲁先生。 安德鲁先生倒是有机会割断日本的历史。他曾为日本设计了一座歌剧院,可惜并未中标——日本人也许应该庆幸逃脱了这个灾星。他曾被请到日本设计大阪关西机场。航空事业是现代事业,安德鲁先生理所当然地设计了一座现代建筑,而且位于海中一座人造岛上,没有任何割断历史的嫌疑,即使安德鲁先生存心要割断日本人的历史也无所施其技。他搞现代高技建筑的本事不低,关西机场就做得很理性,很实惠,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的赞赏,我也同样赞赏。但天安门一带并非海上人造岛,中国国家大剧院也并非机场,却必然与历史文化血肉相连,安德鲁先生竟怀着一颗割断中国历史的雄心——其实未必不是为了藏拙而作的饰词——来操刀一割,怎么能指望他搞得出好作品来? 很多人的无畏其实出于无知。我们邀请外国建筑师来参加国家大剧院的设计竞赛,当然是要检验一下中国建筑文化对外国的影响如何,同时检验一下外国建筑师对中国建筑文化的理解如何。人们最后将会觉察到,对中国建筑文化的无知,是建筑师——不分中外——的知识缺陷,应该遭到扣分,其严重性绝不亚于对埃及、希腊建筑文化之无知。区区一座国家大剧院,本来也难不倒中国建筑师;若只是为了割断历史,我们更有足够多的无知的勇士;前不久还闹过“文化大革命”,那么多中国人被教唆到忍心下手割断自己的历史,猛搞文化自杀,哪里用得着安德鲁先生来帮忙?安德鲁先生对中国建筑的无知也许应该原谅,但他对法国建筑的识力也并未见高明。他老爱把埃菲尔铁塔和蓬皮杜中心等量齐观,足见其不辨酸咸。埃菲尔铁塔本是一座极其严谨的构筑物,以“构造的诗篇”载入建筑史册;蓬皮杜中心则永远是巴黎的疮疤,建筑的笑料——或许真该请安德鲁先生造一个大防蝇罩将蓬皮杜中心罩起来。安德鲁先生借埃菲尔铁塔以自重未免高攀,引蓬皮杜中心为同类或许过于自贬。安德鲁先生借重一些出名的“问题建筑”的逻辑方式颇有危险性——这是鼓励建筑师们大搞“问题建筑”,其流弊在于难免引导大家一齐发昏。 ……安德鲁先生即使不懂中国风水,也该在法国这样一个建筑“上邦”受过一些古典建筑训练,所以他也在环境上努力寻求关系。那滚瓜溜圆的防蝇罩外貌稍可识别的长短二轴总算被安氏至少紧紧抓牢了一根。要求将长轴正对人民大会堂西门——这一点也要中国付出代价,为之折除南面大量房屋以让出位置。至于短轴指向何方,未见报导,不敢妄拟。但安氏好歹已经利用了那根长轴,比他的同乡,也受我们尊敬的柯布西埃大师进了一步。柯布西埃反对轴线,他说将建筑物摆在一根轴线上就像许多人同时张嘴说话。柯布西埃大师不曾到过中国,未能领会到轴线的威力,不免信口雌黄。正如他在未到美国以前,也贬低美国建筑,等他到了美国,看见摩天大厦林立,他才心悦诚服,自称他该“趴在地下”俯首称臣。柯布西埃大师到了西非,看见贝宁的湖中吊脚楼,眼界大开,乃至改变了他的建筑哲学,著《明日之城市》一书,主张将来的城市都该“吊脚”(编注:意为底层架空)起来。这位大师如果到了中国,该如何评价中国建筑呢?至少不会把中国建筑摆得比美国和贝宁建筑更低吧,更不会大言不惭地要帮中国人割断历史——这才该是真正的法国建筑大师的风范。 附带奉告安德鲁先生,悉尼歌剧院的始作者伍重也不失建筑大师风范。他不是一位无端鄙弃传统、勇于割断历史的人。我到悉尼参观了歌剧院之后,很惊讶这座建筑与北京天坛祈年殿的相似之处。我在悉尼新南威尔斯大学建筑系的讲座上,情不自禁地表达了这项观点,当时不过“冒叫一声”,但引起了新南威尔斯大学建筑史家冯仕达教授的注意,他介绍我和华裔青年建筑师Tony Chen Chow先生相识,这位周(译音)先生立即惠告,伍重很尊重中国建筑传统。第二次见面,周先生见示他珍藏的肯尼斯?弗阑普顿1995年出版的《技术文化研究》,其中第8章是有关伍重的专章,就在第248页,有一幅伍重绘制的重檐台阶中国庙宇的意象速写。(图32)该章正文和书末注文中多次提到伍重对中国建筑的推崇。他到云冈参观石窟后使他对Silkeborg博物馆的构思大得启示,中国四合院住宅给他的一些居住区方案很大影响,还有他和梁思成、南舜熏先生的交往……等等。我们中国建筑同行,也应该乐于引伍重先生为知音:伍重先生绝不是一位胡乱割断历史的建筑师——哪怕澳洲几乎没有什么历史好让伍重先生来割也罢。 至于北京国家大剧院的方案今后该如何定夺,毋庸本文置喙。但主事者所要求的三个“一看”没错;这三个“一看”本是常识,是全世界建筑设计竞赛应该共同奉行的游戏规则,安德鲁先生不应该独享打破游戏规则的特权。若蒙法国政府不弃,邀请中国建筑师参加巴黎国家大剧院的方案竞赛,中国建筑师也该遵守同样的游戏规则:一看就是个剧院,一看就是个法国的剧院,一看就是个建在凯旋门(或者凡尔赛宫什么的……)旁边的剧院。如果中国建筑师不遵守游戏规则,还扬言要帮法国人割断历史,且别说法国人不依,恐怕安德鲁先生就会第一个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