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四家具店的马路对面,有一条胡同,当我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它叫颁赏胡同,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这条胡同里的45号院。 站在45号院的门口,昔日临街的朱漆院门早已变得破旧松动,终日敞开着,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关上。在父亲上学的那个年代,45号院是一个院连院的大四合院。然而在岁月的变迁中,这个院子逐渐失去了原本的面貌,很多人在空地上盖起了房。到了“文革”时期,隔在每个小院间的墙被彻底推翻。昔日经典气派的四合院就在当年土木的大兴中变成了今天的大杂院。迈进门槛,即踏上了一条狭窄的小道,不过十米左右,两旁住着几户人家,沿着墙摆满了一排杂物。在小道的尽头有一个自来水管,向左转,走过如玄关般的甬道,豁然开朗,这便是“内院”。 灰瓦红砖绿遮阳,纸窗木梁石铺路。现在想起来,这也是个老院了。奶奶曾和我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回忆这个院子的历史,她说她也不记得这院子到底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只是偶尔看着房檐上的几根稻草在阳光下随风轻轻摇摆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日子。那真的好像如诗一般的纯朴而韵味十足。院子不是很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处房,中间搭了一间小小的车棚。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这个“内院”的西房。 这是两间成一排的房子,中间用一堵墙隔开。屋子的上排是纸窗,下面的玻璃窗嵌在木框里。房间四壁的墙面是用泥土和碎石堆砌而成的,它的表面却很干净平滑,听说似乎是用一种浆之类的东西糊上的。姑姑记得小时候墙上总是贴很多好看的年画图片,在新旧年岁的交替中这些图片也在不断变换。后来,房子因长期受潮,墙面逐渐变得粗糙不平,年画也开始脱落。有一次我伸手去摸,感觉就像砂纸一样,我将脸贴近,看到上面一个个凸起的细小无色晶体,我想,这也许就是生物课上讲过的硝。 南侧的房,与其说是房,还不如说是一间小屋。这其实是奶奶家的厨房。本来这里是没有房的。可是家里人多房少,有地方住就没地方做饭。于是父亲叫了几个同学,帮忙一起在这块空地上盖了间小厨房。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父亲那时刚念初二。我能想象在春日里飞扬的柳絮中,一群半大小子盖着房,说笑着,那一定是很快乐的。听父亲后来讲,当时盖房用的水泥还是从建筑工地偷来的。因为那时候建筑材料并不好买,他们便自然而然动起了歪脑筋。一个人放风,三个人下手,还有两个人在外接应。毕竟做贼心虚,于是他们在原来放水泥的地方留下了四块钱和一张字条,用砖头压上,就悄悄地溜走了。我问他那字条上写了什么,父亲眨了眨眼说:我等借用水泥一袋,尔曹不要大惊小怪,同是天下干活人,你的我的都一样。 小厨房的旁边是一棵石榴树,那是爷爷刚搬进来没多久种的。以前这个院子里有好几棵石榴树,但现在只有两棵了。除了奶奶家的,还有一棵便是住在东边的谭爷爷和佟奶奶家的。 从我记事起,我就总能看见他家的房顶上住满鸽子。谭爷爷经常站在房前,仰着头观望那些鸽子。枯老的手时而挡在额前,遮住耀眼的阳光。他的嗓子不好,说起话来声音沙哑。听父亲讲他以前是汽车维修工。这让我很佩服他。在那个物资贫乏的时代里,会开汽车的人少,能修汽车的人更少。我想他的嗓子,也许就是在常年的工作中,被那些污七八糟的工业化学品熏坏的。佟奶奶从前是红楼电影院的售票员,退休后在家侍弄些花草。她家的石榴树就种在房前,要比奶奶家的那棵茂盛很多。夏日里翠绿的树叶足以遮住半个院子的天空。阳光透过缝隙洒在院中,那感觉是如此惬意。还有牵牛、茉莉、含羞草、菊花,都是她所钟爱的植物。每当清晨,她会提着水壶出来给花浇水,灰白的头发挽在脑后。我能想象那个时刻她的心一定是很年轻很年轻的。佟奶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芳姑姑是邮电医院的护士(现已成为协和医院分院),我就是在她们医院出生的,当时我刚生下来抱我的第一个人就是芳姑姑。只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也只会在她怀里哭吧。 北屋里住着院中年纪最大的魏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拄着一根红色的木拐杖,走路很慢,已脱落牙齿的嘴向里抿着。终日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见到人家向她问好她边点着头边回应着“好,好”。其实这套院子本是她家的,只是后来在“文革”时才将房产交给了房管所。我爷爷奶奶搬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很凑巧的:爷爷一家原本是住在东四的一个胡同里。那儿的房子不仅小,而且年久失修,魏奶奶的儿子恰好是爷爷当时的学生。有一次去看望爷爷,发现家里的房子简陋不堪,就对爷爷提议搬到他家的院子去住,他可以回去跟母亲(魏奶奶)商量商量。魏奶奶一听说是儿子的老师要租房便欣然答应,爷爷奶奶看到房子好,邻居也好,自然欢欢喜喜地住了进来。这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 夏天的傍晚西四这条街特别热闹。我记得在西四家具店装修之前,店前的一片空场是老太太们的乐园,扭秧歌就是她们在那片空场上玩的游戏。我奶奶也是其中的一员。锣鼓的声音掩盖了路边车水马龙的杂乱。几十位老太太穿着鲜艳的衣服扭着秧歌的情景不禁使人眼前一亮。只有一次,我在回家时看见了这种场面。在那庞大的队伍中,我看到了奶奶,也看到了同院的徐奶奶。 在先前提到的通往“内院”的甬道处,北面是一堵厚实的墙,而南面却向里凹进,就好像一个侧院。走进去,东西两排小房一字排开,中间是长满苔藓的窄道。那两排房子和奶奶家的规格一样,也是两间成一排。徐奶奶和她的二儿子徐六叔一家就住在东侧的两间房里。 早年间,徐奶奶是街道居委会主任。那时候院里常能听到她做防火防盗的宣传。徐六叔是父亲的发小。他比父亲小一岁,在家里排行老六,上边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听说很早以前奶奶种过一棵枣树,那是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枣树。每年七八月份结出枣子,不等其成熟,院中的一些孩子便聚在一起,商量着摘枣,徐六叔在这群孩子中是最活跃的。我曾问父亲枣未成熟,难道不酸吗?父亲笑着,当然酸!但那种感觉不一样。我知道他所说的感觉,这就和鲁迅在描写故乡中他们那些伙伴在一起吃罗汉豆的感觉是一样的。 弹指间岁月已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佟奶奶、谭爷爷、魏奶奶都已相继去世,一些熟人买了新房也都陆续搬走了。有时候我会坐在书桌前发着呆,昔日老邻居们坐着小马扎儿在院子里边择菜边聊天的情景如古老电影的胶片一格一格闪显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然而心中仍免不了些许的伤感。 前几天徐六叔一家三口到我家吃饭。饭桌上他俨然像个美食家一样教母亲如何做沙拉酱,如何做糖醋鱼。六婶说他其实是个挺精细的人,只要是自己下厨,做出的饭菜绝对是色香味俱全,只是没工夫。自六叔告别了从前的工厂后,便进了一家出租公司,当了一名“的哥”。上个月爷爷突发心脏病,就是六叔给送到医院的。为此父亲特别感谢他。 今年石榴树开花的那几天我去了一趟奶奶家。站在院中,鲜红的石榴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在这一片花地之中,我仰望苍穹,六月的阳光洒遍大地,我知道这是春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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