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陈光中 菜市口东南角有条东西走向的胡同,叫北大吉巷,靠近胡同东头,有京剧名宿李万春先生的故居。听说这片要拆迁,最近来的人特别多,那些老街坊没等我开口,就先问我了:是找李万春老宅子的吧? 李万春的这座老宅子,在北大吉巷22号,是京城里典型的倒座四合院。大门朝北,门框上一个大大的福字,近一个世纪的光阴过去了,依然清晰,色彩未褪;门柱上方有戗檐砖雕,下方有汉白玉墙腿;大门两侧,西有一块、东有四块拴马石;都是在整条胡同里非常扎眼的。 进得院子,最打眼的是一道屏门,屏墙是从东西厢房的北山墙外单独砌出来的,磨砖对缝的青砖,宽于山墙,厢房前后接出的小房的红砖,明显劣质于青砖,打补丁似的,在青砖墙前很显眼。屏门西侧的靠山影壁没有了,屏门保存得还完好,前后砖雕上富贵吉祥的篆字和花草雕饰,都须眉必现,真算是历经风霜而不凋的万幸。 这座院子,正房为南,倒座房为北,各三大间,当年都带有宽敞的走廊,正房的这一痕迹非常明显,虽然廊子都搭建成了房子,但西边要通向后面的小院,所以必须留出空间,一根朱红色的廊柱,像是旗袍开缝中伸出的一条腿,便露在外面,泄露出逝去时光里的一些秘密。通往后院的是一个门道,门洞上方的墙上有一块硕大的菊花砖雕,逸笔草草,刀锋流利,是民国早期的风格,有些韵味,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见我望砖雕出神,从南房出来一位老爷子,指着砖雕告诉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上面都给糊上泥了,前些年我那孩子才把泥扒下来,现出了原样。我对他说:亏了糊上泥了,要不没准就给砸了。老爷子说:那是,那时候我这屋里住着李万春的母亲(李父1955年去世),后院里住着李万春两口子。心想,哪个红卫兵闯进到这里来,瞅着不顺眼,砸了它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走进后院(其实是西跨院),北边有一间房,西边有三间房,这三间房子和院子里所有的房都不一样,其他的房子都还是老四合院的旧模样,这三间房高出一大截,且有女儿墙,门窗都是砖券拱形,西洋的味道很浓。这就是李万春住的房子,据说前几年墙上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迹,字迹从来比人活得年头长,李万春都去世整20年了,字还在墙上顽固地留着。可惜现在看不见了,应该留着它才好,那是历史的物证,是流逝的岁月留存到现今的眼睛。 老爷子告诉我北边的那房子原来没有,是后盖的。“文化大革命”中,军代表占了他现在住的房子,军代表撤了,返回原籍,军代表的儿子住了后院李万春的那三间西房,现在人家有了楼房住,不来这边住,房子一直锁着。老爷子朴实几句话,短,却浓缩了一段历史,许多老宅子就这样改朝换代,宅第换新主,衣冠异昔时,徒留下曾经沧海的慨叹。 老爷子送我出院,走到前院那排倒座房前时,指着房梁对我说:以前这里画的都是戏牌呢!前些年还能看见。我不懂什么叫做戏牌,以为是以前的戏码,怎么能够画到房梁墙柱上面呢?忙向他请教,老爷子告诉我是那些京戏里场面的绘画,全是彩色的,非常漂亮。我明白了,这符合这座院子的特点。这院子原是余叔岩的老宅,当初余叔岩看中了李万春,收为义子,亲授《八大锤》,并让李氏全家搬进这座老宅来住。相传李万春的父亲花了4500大洋买下这座院子,他的父亲买下这个院子,和李万春四个兄弟同住,给大院起名叫“四维堂李”,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两代梨园名宿,雕梁画栋,全部画的是戏牌,当然是别的老宅绝对没有的了。 我先进的是19号院,院子里因为住户多显得很拥挤,再进21号院,虽然格局一样,却一下子显得很轩豁,正房子和倒座房各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里有一株香椿,两棵石榴,香椿有些枯萎,石榴树却很旺盛,累累的石榴压弯了枝头。面相慈善的女主人告诉我:原来这院子还有一棵杏树和一个葡萄架呢。原来也没有东厢房,和19号院是打通的,孩子们翻把子好有宽敞的地方呀。正房原来是说戏的地方,倒座房是学员们住的地方,西厢房是原来的厨房…… 正聊着,男主人推着自行车进院了,热情地拿过板凳,非要我坐下聊。聊天中,我知道了,解放前夕,鸣春社停办(1948年)。这院子卖给一位姓郭的中医手里。解放后不久,这位中医害怕私房主一顶剥削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就非常便宜地(1600元)卖给他家。其实,那时他父亲只是一个赶大车的,如果不是这么便宜,也买不起。谁想到,院子买到手,罪过从中医那里转移到这里。“文化大革命”期间,院子被占,老人被扫地出门,赶回河北老家。当时他石油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大庆搞石油勘探,一直到前些年退休回来,一直为要回这院子而奔波。80年代初期,落实政策,房管局要以每间房子100元的价钱收购,父亲生气地说:就是院子都烂成瓦片,我也不卖。房管局便要这些年一共5600元的维修费。这些年,是别人住,我们根本没住,而且,他们把房子挑了顶,破坏了原来合瓦顶的老样子,还得跟我们要维修费。荒诞的年月里,这样荒诞的事,只能够让人啼笑皆非。 一直到前两年,院子里的房子才全部腾干净,没消停地住上几年,现在又要拆迁了,说是危房改造。危房改造,得是危房才需要改造,我们这房子(这一片还有好多这样的院子)现在住的挺好的,为什么非要这样成片成片地拆掉?拆掉了这些四合院,以后还能够有吗?说着,他从屋子里抱出一叠东西,是他的剪报,全部都是关于保护四合院内容的,还有几幅画幅很大的画,画的是李万春的老宅和他的鸣春社以前的风光。画得很精细,房屋齐整,花木扶疏,当年这两处院落,像是清水墙一般光滑而清新,朴素却浓郁的京味,让现在汗颜。这是漫长时光的积淀,是这块土地的馈赠,是北京古城绵延至今的气脉和魂灵。 走出当年鸣春社的大院,看见李万春老宅前还站着几位老街坊,我问他们见过李万春他们一家人吗?一位戴眼镜的女的说:怎么没见过?李小春那时一个跟头,从他家院子的墙头能翻到我们的院里的地上,功夫好! 作家肖复兴
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10年。现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等作品80余部。 从小在前门外打磨厂这条明朝就有的老街上长大,一直到21岁去北大荒插队离开。两年多前,看到许多老院子老店铺已经拆光,萌生念头写这样一本书,《城南旧事》。我毕竟是在这样胡同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我熟悉城南,城南有我太多的记忆,我一直没怎么动用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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