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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俞平伯

不懂烧菜,我只会吃,供稿于《中国烹饪》很可笑。亦稍有可说的,在我旧作诗词中有关于饮食,杭州西湖与北京的往事两条。
(二)诗中所记
  
一九五二壬辰《未名之谣》歌行中关于饮食的,杭州以外又说到北京,分列如下,先说杭州。

  湖滨酒座擅烹鱼,宁似钱塘五嫂无?盛暑凌晨羊汤饭,职家风味思行都。

  
这里提到烹鱼、羊汤饭。吴自牧《梦梁录》曰:

  杭城市肆各家有名者,如……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
  ……中瓦前职家羊饭。

  (卷十三“铺席”)

钱塘是临西湖三城门之一,非泛称杭州。瓦子是游玩场所,中瓦即中瓦子。

“羊汤饭”,须稍说明。这个题目原拟写入《燕知草》,后因材料不够就搁下了。二十年代初,我在杭州听舅父说有羊汤饭,每天开得极早,到八点以后就休息了。因有点好奇心,说要去尝尝,后来舅父果然带我们去了,在羊坝头,店名失忆。记得是个夏天,起个大清
早,到了那边一看,果然顾客如云,高朋满座。平常早点总在家吃,清晨上酒馆见此盛况深以为异,食品总是出在羊身上的,白煮为多,甚清洁。后未再往。看到《梦粱录》、《武林旧事》,皆有“羊饭”了之名,“羊汤饭”盖其遗风。所云“职家”等等疑皆是回民。诗云
“行都”,南渡之初以临安为行在,犹存恢复中原意。

北来以后,京中羊肉馆好而且多,远胜浙杭。但所谓“爆、烤、涮”却与羊汤饭风味迥异,羊汤饭盖维吾尔族传统吃羊肉之法,迄今西北犹然,由来已久。若今北京之东来顺、烤肉宛。
  
说到北京,其诗下文另节云:

  杨柳旗亭堪击马,却典春衣无顾藉。南烹江腐又潘点,川闽肴蒸兼貊炙。

  
首二句比拟之词不必写实。如京中酒家无旗亭击马之事。次句用杜诗“朝回日日典春衣”,我不曾做官,何“典春衣”之有?且家中人亦必不许。“无顾藉”,不管不顾,不在乎之意,言其放浪耳。

但这两句亦有些实事作影,非全是瞎说。在上学时,我有一张清人钱杜(叔美)的山水画,簇新全绫裱的。钱氏画笔秀美,舅父夙喜之,但这张是赝品,他就给了我,我悬在京寓外室,不知怎的就三文不当两文地卖给打鼓儿的了。固未必用来吃小馆,反正是瞎花掉了,其谬如此,故云“ 无顾藉 ”也。如要在诗中实叙,自不可能。至于“杨柳旗亭堪击马”,虽无“ 击马 ”事,而“杨柳旗亭”,略可附会

北京酒肆中有杨柳楼台的是会贤堂。其地在什刹前海的北岸。什刹海垂杨最盛,更有荷花。会贤堂乃山东馆子,是个大饭庄,房舍甚多,可办喜庆宴会,平时约友酒叙,菜亦至佳。夏日有冰碗、水晶肘子、高力莲花、荷叶粥,皆祛暑妙品。冬日有京师著名的山楂蜜糕。
我只是随众陪座,未曾单去。大饭庄是不宜独酌的。芦沟桥事变后,就没有再到了,亦不知其何时歇业。在作歌时,此句原是泛说,非有所指。现在想来,如指实说,却很切合,谁也看不出有什么差错来。可见说诗之容易穿凿附会也。

我虽久住北京,能说的饮馔却亦不多,如下文纪实的。

“南烹江腐又潘鱼”,谓广和居。原在宣外北半截胡同,晚清士夫殇咏之地。我到京未久,曾随尊长前往,印象已很模糊。

其后一迁至西长安街,二迁至西四丁字街,其地即今之同和居也。

“南烹”谓南方的烹调,以指山东馆似不恰当,但山东亦在燕京之南,而下文所举名菜也是南人教的。“江豆腐”传自江韵涛太守,用碎豆腐,八宝制法。潘鱼,传自潘耀如编修,福建人(俗云潘伯寅所传,盖非),以香菇、虾米、笋乾作汤川鱼,其味清美。又有吴鱼片汤传自吴慎生中书,亦佳。以人得名的肴馔他肆亦有之,只此店有近百年的历史,故记之耳。我只去过一次,未能多领略。

北京乃历代的都城,故多四方的市肆。除普通食品外,各有其拿手菜,不相混淆,我初进京时犹然。最盛的是山东馆,就东城说,晚清之福全馆,民初之东兴楼皆是。若北京本地风味,恐只有和顺居白肉馆。烧烤,满蒙之遗俗。

“川闽肴蒸兼貊炙。”说起川馆,早年宣外骡马市大街瑞记有名,我只于一九二五年随父母去过一次。四川菜重麻辣,而我那时所尝,却并不觉得太辣。这或由于点菜“免辣”之故,或有时地、流派的不同。四川菜大约不止一种。如今之四川饭店,风味就和我忆中的瑞记不同。又四十年代北大未迁时,景山东街开一四川小铺,店名不记得。它的回锅肉、麻婆豆腐,的确不差,可是真辣。

闽庖善治海鲜,口味淡美,名菜颇多。我因有福建亲戚,婶母亦闽人,故知之较稔。其市肆京中颇多。忆二十年代东四北大街有一闽式小馆甚精,字号失记。那时北洋政府的海军部近十二条胡同,官吏多闽人,遂设此店,予颇喜之。店铺以外还有单干的闽厨(他省有之否,未详),专应外会筵席,如我家请教过的有王厨( 雨亭 )、林厨。其厨之称,来源已久,如宋人记载中即有“某厨开沽”之文,不止一姓。以厨丁为单位,较之招牌更为可靠。如只看招牌,贸贸然而往,换了“大师父”,则昨日今朝,风味天渊矣。“吃小馆”是句口头语,却没有说吃大馆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貊炙有两解,狭义的可释为“北方外族的烤肉”,广义借指西餐。上海人叫大菜,从英文译来的,亦有真赝之别,仿制的比原式似更对吾人的胃口。上海一般的大菜中国化了,却以“英法大菜”号召,亦当时崇洋风气。北京西餐馆,散在九城,比较有地道洋味的,多在崇文门路东一带(路西广场,庚子遗迹),地近使馆区。

西餐取材比中菜简单些。以牛肉为主,羊次之,猪为下。

“猪肉和豆”是平民的食品。我时常戏说,你如不会吃带血的牛排,那西洋就没有好菜了。话虽稍过,亦近乎实。西餐自有其优点,如“桌义”、肴馔的次序装饰等等,却亦有不大好吃的,自然是个人的口味。如我在国内每喜喝西菜里的汤,但到了英国船上却大失所望。名曰“清汤”,真是“臣心如水的汤”,一点味也没得,倒有些药气味。西洋例不用味精,宜其如此。英国烹调本不大高明,大陆诸国盖皆胜之。由法、意而德、俄,口味渐近东方,我们今日还喜啜俄国红菜汤也。

又北京的烤肉,还承毡幕遗风,直译“貊炙”,最为切合。

但我当时想到的却是西餐里的牛排。《红楼梦》中的吃鹿肉,与今日烤肉吃法相同,只用鹿比用牛羊更贵族化耳。

我从前在京喜吃小馆,后来兴致渐差,一九七五年患病后,不能独自出门就更衰了。一九五○年前《蝶恋花》词有“驼陌尘踪如梦寐”,“麦酒盈尊容易醉”等句,题曰“东华醉归”,指东华门大街的“华宫”,供应俄式西餐,日本式鸡素烧。近在西四新张的西餐厅遇见一服务员,云是华宫旧人, 他还认识我, 并记得吾父,知其所嗜。其事至今三十余年,若我初来京住东华门时,数将倍焉。韶光水逝,旧侣星稀,于一饮一啄之微,亦多枨触,拉杂书之,辄有经过黄公酒垆之感,又不止“襟上杭州旧酒痕”已也。

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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