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人艺春节晚会上,曹禺与周恩来在孩子中间,1964年
图二:曹禺与邓颖超谈心,1978年
10年前的年尾,曹禺先生仙逝。以文章寄予思念,想写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写写他和周总理之间的友谊。 “总理逝世,我的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当年,曹禺含着泪水说出这句话,是很能表明他与周恩来的亲密关系的。 老同学,老朋友 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些值得记住的日子里,周恩来每每来看排练、看演出、参加座谈会,以及串串演员宿舍,都是少不了院长曹禺陪同的。那时,周恩来总要以“老同学”来称呼曹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曹禺说:“那是总理的谦虚,实际上我们只是不同时期的同学,先后在一个剧团演过戏罢了。” 1925年,曹禺在天津的南开中学读书,便参加了南开新剧团,从而为他一生从事戏剧工作奠定了基础。而1914年,南开新剧团成立的时候,正在那里读书的周恩来就已经是南开新剧团布景部副部长了。他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共过事,但是前者关于戏剧的主张对南开新剧团是有影响的,对曹禺也是有影响的。 周恩来主张——新剧应该与“重整河山,复兴祖国”的大目标联系在一起。他认为以新剧的作用是“施之以教,齐之以耻,生聚教训不十年,神州古国,或竟一跃到强国之林,亦意中事也。”南开新剧团团长张彭春先生同样基于这种思想,排演了不少剧目,包括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曹禺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并由此真正认识到戏剧的社会意义。 十多年以后,1942年的冬天,曹禺在重庆复旦大学任教的时候,收到了周恩来热情、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常去曾家岩50号八路军办事处做客。曹禺事后回忆道:“那个时候,只要去曾家岩,走起路来就脚下生风,心里也畅快极了。一踏进曾家岩的小门,就觉得把国民党的污浊都撇在了外面,在这里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眼看到周总理的亲切微笑,阳光就照进了心中。那时,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穷的,有时吃不饱肚子。周总理知道了,邀我们到曾家岩和他一起吃饭。” 重庆的冬天是十分阴冷的,周总理看他穿着单薄,就送给他一块延安纺的灰色粗呢,让他缝衣御寒。后来,曹禺向周总理提出想到延安,想离开国统区的丑恶和阴暗。周总理却循循善诱,劝他留下,说这里需要人,国统区也一样有重要工作要做。曹禺后来逐渐看清,故此说:“笔就是一种用来战斗的武器,我应当握住它,为祖国,为人民,为无产阶级而写。” 此刻,曹禺成了那里的常客,经常和周恩来促膝谈心,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谈思想,谈生活,谈创作,可以说无话不谈,而周恩来对他提出的种种问题也有问必答。 1945年秋天气候宜人。在周恩来的安排下,重庆文化界20余位知名人士,在上清寺见到了毛泽东主席,其中也有曹禺。当周恩来把曹禺介绍给毛主席以后,毛泽东紧紧地握着曹禺的手说:“足下春秋鼎盛,好自为之。”不久,曹禺在《新华日报》上,看到毛泽东的谈话:“……希望中国一切抗日政党及爱国人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曹禺对此感到深受鼓舞,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个新的、强大的中国将会屹立于东方。1949年3月,曹禺应党中央和毛泽东的邀请回到北京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而且受到了周恩来夫人邓颖超的亲自欢迎。 “今天算是我将了你一军吧!” 新中国建立以后,周恩来提议任命曹禺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54年12月31日,周恩来在百忙之中又亲自来到北京剧场,观看曹禺解放以后写的第一部戏《明朗的天》,并且直接给予剧院的工作以具体指导。 那天演出以后,周恩来兴致勃勃地来到舞台上,与演职员一一握手,合影留念。人们把周恩来团团围在舞台中间,都想听听他的讲话。周恩来笑着摆摆手说:“今天是除夕,谁有约会谁走,挨了骂我可不负责任!”大家在笑声中鼓起掌来。周恩来对曹禺说:“我看了你们的戏,总得了解点情况,这个除夕夜也就算没白过。我们谈谈吧!”接下来,周恩来的调查研究开始了,从男女演员比例、工资待遇、住房问题、戏票价格,一直到剧院能不能企业化,一一作了详细的询问。最后,周恩来又把目光对准了曹禺:“老同学,你们剧院的问题,也要和今天现实的问题结合起来。话剧演得太少了,去年起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够。今年要搞话剧比赛,是不是?”曹禺点点头。周恩来继续说下去:“那,要在话剧比赛以前先做一些思想工作嘛。老同学,我希望你的检查报告就放出一点光彩来。”他停了一下,“你是院长,你要能自我批评,也敢于批评别人。你要起个带头作用,过去做得不够,是可以赶上的。我是兼外交部长的,自从1952年到现在,3年了,外交部要我去做报告,总是没有空去,官僚主义也很厉害了。后来下定决心去了一趟,报告就是3个钟头,批评了我自己,也批评了别人,也谈到了思想问题,就很起作用。你在剧院的时间,总比我在外交部的时间要多吧?”曹禺又肯定地点点头。周恩来拍拍曹禺的手说:“报告还是可以做的,告诉我,我要来听的。” 座谈会结束以后,周恩来来到院子里,再一次对着曹禺说:“你们写点东西给我好了。剧院院长、导演、演员、党组织各个方面,写个东西给我。把你们的问题写给我嘛,十天,我等着!”他边说边伸出五个手指前后摇了摇,表示“十天”的意思。最后,他依然对曹禺说:“老同学,今天算是我将了你一军吧!” 走出“新的迷信” 1962年2月17日,周恩来在中南海紫光阁,召集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开座谈会。会上,他曾经多次提到了曹禺。 周恩来说:“这几年树立了许多新的偶像,新的迷信,框框很多。比如写一个党委书记,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要他代表所有的党委书记。……新的迷信把我们的思想束缚起来了,于是作家们不敢写了,帽子很多,写得很少,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接下来,他开始以曹禺为例,讲他的创作状态,他说曹禺本是有勇气的作家,但最近写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缚。周总理笑说:“曹禺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要求严格一些,说重了他不会怪我。”周总理提到1953年曹禺写的《明朗的天》令他每次都深受感动,但后来的《胆剑篇》虽然成功,却没有让他再那样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周总理看了一眼曹禺说:“曹禺同志,今天我讲了你,你身体也不好,不要紧张。” 紧接着,周总理又说到了《雷雨》和《日出》,认为这两部作品“现在站得住,将来也站得住。”周总理说:“有人问为什么《雷雨》里鲁大海不领导工人革命?《日出》中为什么工人只在后面打夯,为什么不把小东西救出去?这种意见是很可笑的,因为当时工人只有那样的觉悟程度,作家也只有那样的认识水平,这是合乎那个时代进步作家的认识水平的。那时,还有左翼作家的更革命的作品,但带有宣传味道,成为艺术品的很少。我在重庆对曹禺说过,我欣赏你的,就是你的剧本是合乎你的思想水平的。时代精神要广义地来理解,问题在于作品站得住站不住。曹禺同志的三部曲,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侧面,表现了作家当时的思想。……但《原野》就比较差。我是热爱他作品的一个,推荐他作品的一个。” 对于这些,曹禺事后也渐渐地谈出了自己复杂的、痛苦的内心体会:“我的确变得胆小了,谨慎了。不是我没有主见,是判断不清楚。那时,我倒没有挨过整,可是(别人)讲的那些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对似的。现在,懂得那是‘左’倾思潮,但当时却看不清楚,在创作中也感到苦闷,周围好像有堵见不到的墙,说不定又碰到什么。总理是说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们把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从‘新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解放后,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是努力工作的。虽说组织上入了党,但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实际上也是背着的。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透不过气来。这个帽子压得人怎么能畅所欲言地为社会主义而创作呢?不只是我,许多同志都是这样,生怕弄不好,就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广州会议(这次会议上,周恩来和陈毅给知识分子脱掉了‘资产阶级’的帽子——引者),一下子把人们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脱掉了,建国后13年那种隐隐约约、时隐时现的怪影,终于在心头消失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帽子还没有完全脱掉,大难又已经当头了。 历史很会捉弄人 无疑,周恩来代表党中央的表态是正确的,但是历史是很会捉弄人的,反“左”还没有开展起来,一场更大的“左倾思潮”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文化大革命”几乎是一夜之间降临的。在此期间,曹禺不可能也根本不敢和周恩来联系。他有许许多多的“搞不懂”、“看不惯”和“想不通”,又能找谁去诉说心里话呢? 1966年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曹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坐在家里椅子上发呆,心不停地颤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一队“红卫兵”冲进房间里来。不由分说,曹禺被拖出门外塞到小汽车里。曹禺来到一个小礼堂,没有开灯,所有被抓来的人,一律靠墙席地而坐,不许说话,也不许观看。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曹禺偷偷地看看身边的人,竟然是彭真和刘仁(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他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情况反映到周恩来那里,他立即出面干涉,质问道:“你们抓曹禺干什么?他又不是‘走资派’。马上放人!”次日,曹禺被送回家里,心中默默地说:“这又是总理竭力保护了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1976年1月8日。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布了周恩来逝世的消息。曹禺听到以后,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播音员再次说到“周恩来”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河水涌了出来。那些日子,曹禺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四·五”运动带来了曙光,曹禺心系天安门广场,但是自己不敢去,只好听小女儿万欢回来传达、转述。一天,万欢带回来一首诗歌:“人民的总理人民爱,人民的总理爱人民。总理和人民同甘苦,人民和总理心连心。”这时,曹禺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周恩来,再一次看到了希望的前景。 郭沫若在周恩来逝世以后,写过一首诗——“光明磊落,与导师,协力、同心、共命。五十余年如一日,不断长征、跃进。”我想,这首诗也可以高度概括,这两位历史人物——周恩来和曹禺之间,良师益友般的情谊史的。或许,这能够给我们带来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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