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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菖蒲河老街坊

2002-12-1 11:00| 发布者: 罗进步

 
   天安门前、玉带桥下、金水河潺潺流入一片黄瓦红墙。那里面,就是我童年的乐园——菖蒲河。
  南池子大街将昔日的皇家东苑分为东、西银缘沟,大、小苏州胡同,菖蒲河等几条富有水乡韵味的街巷。河水从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前流过,向东汇入御河,流出皇城。
  我家曾住西银缘沟10号。红漆的街门,门楣上钉着“罗寓”的黄铜牌,锃光瓦亮。迎面是可着整面墙的“福”字,白底红字,透着主人的平和、知足。
  北屋的赵姨是上海人,见过世面,待人豪爽热情,是妈的好朋友。她的丈夫,是她父亲的徒弟,是全国著名的京剧武生,经常出国演出,带回来摩托车等,还送给院里孩子们自动铅笔,我一直舍不得用。中国京剧院首排《无底洞》,他扮演孙悟空,常与扮演耗子精的女徒弟在院中排练。一招一式,反复推敲。孩子们也大开眼界。我们还把偷学来的“花拳绣腿”,像模像样地在同学面前显摆。
  隔壁东院(9号),小黑门紧闭,常有小汽车来往。那就是开国大典时,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大胡子张澜先生,是民主人士,国家副主席。他家孩子待人和气,彬彬有礼,丝毫没有趾高气扬的样子。
  再东边,8号院,有一位备受孩子们尊崇的“人物”,那就是我的经大哥。他在东华门路南的“健身武艺社”习武。任寒冬炎夏,每天窝腰压腿,从不间断。有时,他拿把单刀比试着,让我们用小石头砍他,他用刀来搪。据说,可以练到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他多次夺得北京市武术冠军,在全国也拿过名次。
  我家西隔壁(11号),住着侯叔。他是位足球裁判,身材魁梧。他的儿子,总是爱穿上父亲的“拐子”(足球鞋),戴上内绷藤条的护腿,和我们踢球。侯婶正直、热心肠,待街坊孩子就像自己家的。一到过年,我就爱去侯家。大伙围在火炉边,边嚼炒得喷香的铁蚕豆,边听侯叔讲笑话。有时把头围在“话匣子”边上,听连阔如说评书《东汉演义》。
  再西边(13号),是刘大夫家。他家孩子多,有志龙、志杰、志成、志伟等,也是我们的好伙伴。刘家孩子大,有三层鸽笼。当年,五一、十一游行,都要放和平鸽。上千只飞起来,遮住一片天空。有的飞回家,多数的就落在天安门城楼上。刘家一轰起自家鸽子,就招来了“外户”,裹进“盘”(鸽群)里,落到刘家院中,跟着一起吃食、进笼。日久,也就成了“固定户口”。遇到鸽群裹进了别人家的鸽子,找上门来要。刘家也客客气气让人进笼内认。从没因鸽子引起过邻里不和。
  14号的张家,最小的男孩——“老六”,是比我大两岁的朋友。我俩常下象棋,他家棋子大,棋盘也大,四边有框。下棋累了,我们就当“克郎棋”打。他所在的南河沿小学组织春游,他带上我去。那是我今生第一次去香山,爬“鬼见愁”。
  紫禁城的护城河——筒子河,沿太庙东墙向南流入东西流向的菖蒲河。交汇处,有一座早年的“罗锅桥”。桥中央,小屋里住着“小辫刘”。他个不高,古铜色脸膛,皱纹密布。脑后总拖着条花白色的小辫,使人想起他辉煌的“当年”。他的剃头挑子,一头是个多屉小柜子,内放刀剪,上可坐人。另一头是个小火炉,上面坐着个铜脸盆。盆架上戳着根杆,挂着鐾刀布。老爷子很和气,手艺又好,大人们总爱抱着孩子去找他剃头,从不见孩子哭。
  “罗锅桥”的西头,是个严谨的小四合院,住着赫赫有名的“飞车大王”——皮德福。他可以骑着自行车在高大木桶的内壁上飞驰,后来又发展到驾两轮摩托车,还能双手撒把,脱穿衣服,最后创造出“飞车射箭”——木桶中央立一标杆,上悬箭靶。皮德福力挽雕弓。连发三箭,箭箭中的,引得叫好声雷动。他调教女儿皮少兰,又招个女徒弟,把绝技传给她们,组成了驰名中外的“皮德福飞车走壁团”。那会儿,我们常看到她们在门前空地上练车。
  每当大雨过后,上游的天安门金水河会开闸放水,菖蒲河里就有许多鱼群出现。有时候,皮家就在三岔河口支起扳罾网。一网上来,活蹦乱跳的各种鱼都有,最少时,也要有五六条。孩子们蹲一边看热闹。有时,还能捡到他们扔掉的小鱼,捧回家去喂猫。我曾亲眼见过,有一次,网上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鱼,大家都欢呼起来。皮德福亲手去抱。没想到,出了水的鱼死命挣巴,一尾巴扇他脸上,连人带鱼滑入水中。鱼跑了,衣裤也湿了,引来河边一片笑声。
  皮德福常年带团跑码头,小院就交他侄子看管。那就是我的皮大哥。皮大哥从小左手、左脚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愣要学骑自行车,谁也拦不住,好几次摔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还连人带车滚下了菖蒲河。真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终于可以骑车上街买东西,办许多事了,这对我教育很大。
  皮家的西邻,一座黄门小院,住着位北京饭店的职工,我尊称他“韩大哥”。每当月亮挂上河边的柳树稍,韩大哥便沏上一壶花茶,约上几位朋友“玩”起音乐。扬琴、笙、管、笛、箫齐上阵;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样样有。悦耳的丝竹声,引来不少乘凉的街坊。他们也越演越上劲。这时候,我常陪父亲搬出两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河边。隔着河面上朦胧水汽,闻着身边茉莉花香,听到远处的音乐,更像云中的月亮,柔美、飘缈,令人如醉如痴,成佛成仙。
  菖蒲河的西段,也架着一座小木桥。桥边大柳树将长长的枝条摇曳垂到水中。靠着树干,有一块被磨得光溜溜的大青石。那是我们男孩子的地盘儿。晚上一撂饭碗,小哥们儿便聚到一撮讲故事。谁都想充“大胆儿”,就比着讲鬼故事,天越来越黑,听得心里发毛,身上发冷,不由得往人缝里挤,连大气都不敢喘。可谁也不肯说出“怕”字。直到听见大人在家门口叫,才如释重负地喘口大气,飞跑回家,还相约明晚再接茬儿讲。
  有一年初冬,菖蒲河清淤,河水挖深,水很冲。小哥几个坐大青石上晒太阳,有人提议挤着玩,看谁被挤下石头。玩闹中,我被一下子挤出人堆,还没站稳,脚一歪,滑下了河。同伴都急了,只顾着喊。幸好,一位卖豆腐的乡下人看到。他把车子一撂,紧跑过来,冲下河坡,一手抓住桥柱子,一手把在水中扑腾的我拉了上来。妈妈闻讯赶来,一边帮我拧衣服,一边忙不迭地道谢。那是我今生第一次遭难。可能我的救命恩人早已忘了这件事,可我至今仍感恩在心。这份感恩之心,也支配我在那以后的人生中,不忘善待他人,热心助人。
  每年的五一、十一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日子。群众游行和阅兵队伍都要提前彩排几次。我们就在半夜爬起来,披上大衣,结着伴去天安门看热闹。我们可以亲手摸摸集结待命的坦克、大炮。凑近身边,看看战士手中的真枪、真刺刀——过瘾!
  每次演习的第二遍,我们也不舍放弃。到那时,纠察线就不严了,我们可以钻进观礼台,去“检阅”游行队伍。“体育大军”的大哥哥、大姐姐是最辛苦的。“体操大队”的队员穿着单薄的体操服,就够冷的了。“游泳大队”的,只能穿着小三角泳裤、泳衣,叫人看着,身上就蹿凉气。可他们在过天安门时,还要整齐划一地挺胸、昂头、走正步,高呼“锻炼身体,保护祖国!”、“锻炼身体,建设祖国!”,叫人感动,心中发热。
  勤俭持家,是北京人的老传统,平日里,妈妈和街坊大姨大婶们,总要找些“外活”来干,比如锁扣眼、纳鞋底、挑补绣花等。我和小伙伴也争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糊纸盒、剥云母片、砸核桃仁等,这些我都干过。
  临近五一、十一,就开始准备卖大碗茶了。几家人摊钱,买来大包茶叶,找来大罐、水桶,凑齐各样的碗、杯。节日当天,白天在胡同口,晚上到天安门附近摆摊,给游行队伍、联欢晚会散场的人,供应热腾腾的大碗茶。缓解了他们的饥渴,也贴补了各家的生活。我和几个伙伴有的在家烧水,有的推小竹车送水,有的倒茶水收钱,忙活一天,也不觉累。分到辛苦钱时,特开心,小心收好,舍不得花,要留着买心爱的书或买个乒乓球拍子。
  十年“文革”,一场噩梦,打破了皇城子民的平静生活,也毁掉了秀美的菖蒲河。依依垂柳,被逐棵砍光,被称做“城市精灵”的河水被粗暴地扣上水泥板,上面又盖起简易房和堆料场,面对百孔千疮的皇苑,老街坊无不扼腕叹息,齐唤——可惜啊,可惜!
  改革开放以来,百废俱兴。市政府连年拨巨资,建起了菖蒲河公园,将皇苑水景再现京城,成了“新北京、新奥运”的又一景观。已散居各处的老街坊争相传诵:“可盼到这一天了!”纷纷相邀,共聚菖蒲河,寻找当年的温馨记忆,共庆菖蒲河和自己小家的新面貌。
  我心中那种对童年的怀念,对菖蒲河的热爱,对老街坊的感情,正像陈年普洱茶,经时间的发酵,更浓更香更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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