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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葡萄常’绝在我这代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佚名

  第一次见到“葡萄常”,是在2006年12月14日首届中国北京国际文化创意产业博览会上。一边是传承了百余年的传统手工艺,一边是“文化创意产业”,把人们眼中看似不相干的两码事联系起来的,是“葡萄常”的第五代传人——常弘、常燕姐妹。
  国展大厅一个不足2平米的展位中,记者见到了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的常弘。她不时微笑着抬起头回答他们的提问,一边还不忘将面前竹盘中散落的“葡萄”攒成一串。说话间,一个“迷你葡萄串”便见雏型,一切轻巧自然。可就在两年前,常弘根本想不到会拾起曾被自己“放弃”的家族工艺。
  “葡萄”色鲜,旧梦如烟
  常弘出生的时候,“葡萄常”已经走过了最辉煌的岁月,但“吹玻璃”吹出来的各式小玩意儿仍旧陪伴了她的整个童年。
  记忆中,家中那间烧炉的屋子从来不让女人靠近,但常弘姐妹却能仗着年幼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在光着膀子的伙计身旁仰头张望。每一次,只要常弘细声细气地说上一句,“给我做个小玩意儿吧”,他就会笑咪咪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然后变魔术一样地左拉右捏,两分钟后,就扔给她们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玻璃玩意儿,“玩去吧!”
  “一个酒杯,从一侧伸出一根细管,在酒杯外面绕了好几圈还能倒出酒;一个玻璃葫芦,趁着没硬,用剪刀在底部戳出特别漂亮的山景??这些东西现在都见不到了!”回忆起小时候的玩意儿,常弘和妹妹你一言我一语,满脸的兴奋和依恋。这些儿时的“宝贝”经常玩着玩着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然后小姐俩一点不着急地再去要个新的。
  等常弘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家中的长辈开始旁敲侧击地表示,希望她能够将家族的绝活儿传下去。二爷(旗人称姑姑为爷)常玉龄也开始在配置秘方的时候将她们姐妹俩叫到身边,但这立刻激起了常弘心目中“可怕”的回忆——
  “我从小就听长辈们念叨,家里的宅子都是我们用‘肉绞铁’挣来的!这是指他们受的苦——玻璃球非常薄,一不小心就被捏破了,细细的玻璃碴镶进肉里,挑都挑不出来;因为要将棉纸紧紧缠在葡萄枝上,双手长期用力,到最后拇指和食指全都弯曲变形;两只手上的颜色因为时间太长洗都洗不下去。有时候二爷带着我上街,想给我买匹花布做新衣裳,刚伸出手就被人家拦住,嫌她手脏不让她摸,我站在一边都觉得臊得慌!女孩子谁愿意干这行啊!”
  仗着家人对自己的宠爱,常弘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了绢花厂,成了当时人人眼红的“公家人”。接下来的20年,上班、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然而,这种状态却被打破了。
  2003年12月20日,北京某报刊刊登了一篇文章《“葡萄常”难寻,绒鸟不再》,开篇便称“葡萄常、卢沟石刻、铁花、绒鸟等民间艺术已经消失。”常弘的心“咯噔”作响:“我和妹妹还在啊,怎么能说‘葡萄常’消失了呢!”
  常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沉默良久,母亲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俩都在,就把这个手艺恢复起来吧,也算对得起你二爷。”猜透了女儿心思的母亲,再次念叨起那段不寻常的历史——
  清朝咸丰初年,“葡萄常”的创始人韩其哈日布沿街叫卖自制的玻璃料器玩具,维持生计。一次偶然的机会,韩其哈日布做的玻璃葡萄被送进颐和园。在慈禧的生日宴会上被她误以为是真葡萄,十分喜爱,赏了一个字号,叫“天义常”,韩其哈日布因此声名大震。为感谢太后恩典,韩其哈日布改名“常在”,他的手艺也被誉为“葡萄常”。国民党统治期间,种种苛捐杂税让“葡萄常”陷入困境,常家人只好将手艺扔到一旁,转而以烤白薯为生。
  解放后,“葡萄常”重新亮相。常家两代女人——“葡萄常五处女”立志不婚,续传祖业。她们曾代表国家,创下一张出口订单达五万枝“葡萄”的纪录。1956年,时任人民日报社社长的邓拓采访了常弘的二爷——常玉龄姑侄姐妹,感叹“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文革中,常家被砸,活计被禁。直至1980年,“葡萄常”才在政府的扶持下重现生机,但也很快随着常家老艺人的去世而淹没。
  听着听着,常弘的脑子里冒出了六个字——“盛世出,乱世隐”。在她看来,这是常家命运最真实的写照。“现在国家也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恢复寄予了那么大的厚望,时机难得,我不能让‘葡萄常’绝在我这一代!”
  三伏天,抱着电炉重开张
  说干就干。娘仨凑到一起,将脑海中关于“葡萄常”的点滴记忆全都搬了出来。没过多久,“葡萄常”制作工艺的全貌逐渐清晰起来。也许是“一种源自于血脉的熟悉”唤起了常弘姐妹内心深处的热情,她们迫不及待地想看见祖辈的“宝藏”在自己手中复活。
  做“葡萄”,第一步就是“吹珠”。因为这道工序需要在高温车间完成,在常家这一直都是男人的活儿,连老姑奶奶们都不会。常燕至今记得那场景——
  “那时候的炉子差不多有这间屋子这么大,形状就像烤挂炉烤鸭的闷炉,炉膛里放着一个一米见高的桶,里面是烧融的料,红通通、软达达的,好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桔子味软糖。长长的玻璃管被伙计一头叼在嘴里,另一头用无刃的圆头剪刀托着,然后伸到桶里,凭着感觉挑起一小团料,在即将冷却的刹那,悠着劲儿一吹——一个葡萄珠儿就成形了,然后用手中的剪刀合着一小截玻璃管一起敲下来。那动作倍儿帅!真的!”说着说着,常燕不自觉站起身给记者比划起来。
  “要想恢复原汁原味的‘葡萄常’,首先要找出吹珠人!”可是,等待她们的却是接连的失望:当年那些伙计们要么已经去世,要么年纪太大无法做活儿。她们想到灯泡厂、玻璃器皿厂学艺,才发现这些地方早已变成了机器加工。怎么办?姐妹俩决定分头出击。常弘负责突破吹珠难关,常燕则借助自己的美术专业背景努力重现色彩的逼真搭配,连年迈的老母亲也拿出了老北京绢花世家“花儿刘”的看家绝活儿,做出逼真的葡萄叶。
  常弘找到了河北农村一个吹玻璃的小伙子。只要有空,她就拉着丈夫驱车赶到河北,坐到小小的柴油泵机旁,凭着记忆一点一点教小伙子吹珠,然后再把废珠子带给妹妹。这一边,常燕依照记忆中的名称买回颜料配色,涂到姐姐带回来的废珠上一试究竟。十平方米大小的卧室被她折腾得跟开染房似的,花花绿绿全是色块。
  好不容易,前期准备就绪,姐妹俩便抱着电炉一头钻进了屋子。当时已入三伏,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可为了保证制作过程的“原汁原味”,空调、电扇甚至开门通风这样的降温手段都不允许。老母亲也和她们一起,在蒸笼般的小屋中,围坐在两个电炉旁,一边熬着蜡和颜料,一边戴着橡胶手套反复给葡萄珠“穿外衣”。
  就这样前后整整三个月,第一枝成型的“葡萄”终于“成熟”。小心地捧出来,挂在落地台灯的边沿上,两姐妹托着下巴仔细打量。虽说凝聚了无数心血,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可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还得让懂行的人说了算。
  姐妹俩找到了当年在 “葡萄常”工艺车间工作过的一位老人。一进屋,老人就惊呼:“这两个丫头怎么琢磨出来的!从造型到颜色都那么像老东西!”站在一旁的常弘姐妹这才放下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
  2004年8月,在销声匿迹20余年后,“葡萄常”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庆祝建国55周年的民间艺术展上,常弘和常燕首次以“葡萄常”第五代传人的身份亮相。站在玻璃展柜前,两人心里忐忑:时间流逝,“葡萄常”是否已被淡忘?
  渐渐地,展台前的人多了起来:年长的老爷子驻足,“我还以为‘葡萄常’绝迹了呢!”年轻一点的忍不住惊呼,“哟,比真的还真哎!”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则拉着父母的手不愿离去,嚷嚷着要吃葡萄??常弘、常燕脸上终于绽开笑容,“那一刻,我们终于可以对自己说,我没有白姓常!”
  接下来的两年,关注“葡萄常”的人越来越多,连外交部礼宾司也开始与常家姐妹洽谈合作??
  “我们的命运其实挺脆弱”
  
  面对大好的形势,不少人劝常家姐妹把握时机,扩大市场知名度,及早获利。对家族手艺一往情深的常家姐妹却有自己的原则——外地展览一律不去,私人投资一律不接。
  在她们看来,不是因为清高,而是觉得“葡萄常”一旦成为了商品,就意味着贬值。这些“葡萄”,凝聚了常家一百多年的历史和心血,产业化不是自己的选择。她们决定,将“葡萄常”定位为“收藏品”,定价为几百至上万元不等。
  “你不怕定价太高会削弱收藏者的积极性吗?”温文尔雅的常弘一笑,讲了个故事:在一次为失学儿童义卖的庙会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执意要花480元原价购买其中的一小串“葡萄”。细问才知道,老先生原本就是研究老北京历史的。姐妹俩匆匆商量了一下,提出将“葡萄”送给他,谁知竟被毅然拒绝:“少一分我都不要!它值这么多钱!”
  “货卖识家!”常弘激动地强调,“每一粒‘葡萄’都不一样,独一无二,再加上背后的历史,这不是金钱能衡量的!我的东西不能卖出大白菜价!要买便宜的,市场上就有橡胶葡萄,5元钱一串,但它没有任何文化内涵。”
  因为坚持自己的定位,常弘两姐妹的路走得艰难: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她们无力研用新技术。而少了技术支持,她们现在能复制的仅仅是圆形水果,而祖辈们早已烂熟于胸的椭圆形马奶葡萄、上大下小的玫瑰香葡萄、苹果、桃子等别样水果都暂时与“葡萄常”无缘;常弘现在北京贵友商场工作,常燕则在一个美术学校当老师。即使姐妹俩对家族手艺有着深厚的感情,却仍然不敢以此为生。“在国家没有健全相关保护体系的情况下,最起码要先保证自己的生存。”也因为缺乏相关保障,即使意识到“葡萄常”面临后继无人的危险,她们仍然不敢轻易将绝技外传??
  常弘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劝他:“儿子,跟妈学学吧?总不能绝在你这里吧。”每到这时,二十出头的小伙儿总是闷不吱声。
  “真让孩子学这个也挺难为他的。他生活的时代充满了就业和竞争的压力,根本没精力考虑这样的事情。但我相信,一旦时机到了,他会琢磨的。我不也是最近才‘醒悟’嘛!”常弘突然沉默了许久,扶着手中的清茶低语。惟恐问题触伤到她们,记者赶紧转换了话题。
  “杨惠姗的琉璃工坊现在成了时尚的代名词,‘葡萄常’有没有可能借鉴这种思路开拓市场呢?”“绝对不可能!”常燕的语气又令记者吃了一惊,一直活泼轻松的她,很少用如此断然的语气说话。“琉璃和水晶都是时尚的产物,只有求变才能站得住,但我们不一样。‘葡萄常’是个百年老牌子,只有不变才能站得住。”
  停顿片刻,常燕重新组织了自己的语言,“其实也不是不能变。只是人家要的就是这个原汁原味、原模原样。过早地加入现在的思想,可能就把这个东西给毁了。我们的命运其实挺脆弱的,随着时代的大背景沉沉浮浮,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循规蹈矩地恢复这份技艺。”
  一旁的常弘从失落中回过神来,“现代人都喜欢时尚,喜欢新潮。可能是中国的文化太丰富了,反而很多人不在乎了。”淡然的言语让姐妹俩再次沉默。此刻的她们,是否又想起了小时候不曾宝贝过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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