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是在一家大院里成长的,对60年前这个大院的生活情况、人际关系、一草一木至今回忆不尽。 这是一个坐南朝北的院落。大院的主人是当年很有名气的中医,他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夕病逝。我们家与这位老中医是亲戚,他是我父亲的亲姑父,我称呼他姑爷爷。我的父母和姐弟一家曾在这个大院里生活了十几年。我们家与姑爷爷一家生活在一起,是因为姑爷爷与其弟和我父亲都是从山东逃难到北京谋生的,当时他们同甘共苦地创办了一个小买卖,完全是白手起家,店铺的一切事务由其弟和我父亲具体操办,姑爷爷主要是给人看病,从事中医工作,但他是店铺的大掌柜的,他的弟弟是二掌柜的,我父亲是管账的。但他们三人有约在先,店铺的收入由三方分享,同吃同住。后来这个小买卖发展成了一个较大的炼猪油作坊,伙计发展到十几个人。
大院生活居住的人,除我姑爷爷全家老少外还有二掌柜的家属,以及我们家,三方家属共有近二十口人,这一大家子的人大都吃的是大锅饭。每天吃的粮油,用的煤全都是由这个店铺供给。只有姑爷爷每天由儿媳妇给他单做点有肉的菜。大伙很少吃肉,只有在大的节日里能吃上一顿炖猪肉。当然姑爷爷是中医,收入很丰厚,他的子孙们自然会有另外的改善。特别是节日,给姑爷爷送礼的不断,瓜果梨桃足够姑爷爷家人享用,有时也分给我们家一些。 这个大院基本上是四合院的格局,但不是标准的四合院,更不是豪华的四合院,没有垂花门,没有走廊等,还带有点土气。虽然大院很普通,但大院前前后后有三层院落,占地面积很大,后院的门通一条大街,西边还有一个小跨院,中间的大院是全家居住生活的地方,北房三间,南房三间,东西厢房也各有三间,南房东西两头各有耳房二间。北房为大院的正房,正房当中的一间是客厅,客厅中间有过堂门,此门通临街的前院,南门通中间的大院,东西两间是书房,客厅是专为给病人看病的。我们是外姓人住在南房的东耳房内,耳房前有一个很小的院子,是个小小的活动空间。二掌柜的家属住在南房的西耳房内,房前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并西通厨房和饭厅。 这个大院有较浓厚的儒家气氛。姑爷爷是有名的中医,中医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从战国时期就有扁鹊医学家,凡是中医学者大都精通四书五经。大院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少,孔子所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礼义廉耻等的说教很多。姑爷爷要求家里的人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平时不允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赌博,不许看电影,但我们常偷着去看。 姑爷爷是一位很有尊严的老爷子,虽然当年他的年纪并不很大,也就是五十多岁,可是全家人都很怕他,也很尊敬他,威望很高,如果有的孩子淘气或做了错事,被他看到了,他只呵斥一声“糊涂”,马上这孩子就老实了不再闹了。那时北平正处在沦陷时期,社会上较乱,姑爷爷常说外边净是魔鬼,他不让孩子们随便出大门,特别是对女孩子要求更严,他的女儿和我的姐姐,姑爷爷不让她俩上中学,所以她俩都没能读初中,后来她俩想方设法直接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大姑想上大学,姑爷爷坚决不允许,大姑硬是背叛她父亲的旨意上了辅仁大学,我姐姐和大姑不能上学在家的时候,姑爷爷曾经教过她俩医书,但时间不长,据说姑爷爷不想将医术传给女孩子。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上什么正规的高等学校,而是在家里跟其父亲学医书,后来都是中医。 姑爷爷不但精通中医,而且善于书法、国画,北屋客厅的几扇门的窗棂上就有他的书画作品。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幅画,画的是一棵粗壮的竹子,旁边还有几棵小竹子,画面的旁边题的字是:“老干扶弱枝”。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我也受了点熏陶喜欢书法绘画。 北屋客厅的旁边摆有一架古琴,姑爷爷有时也弹弹古琴,但弹的不很熟练,琴的前方放着一本古琴谱,这琴谱我一点也看不懂,都是一些很怪的符号。姑爷爷有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古琴曲,我也很爱听,觉得那么悠扬、深沉、委婉动听,我特别爱听《平沙落雁》等曲子。在平时特别是在夏天晚上,常常在大院的中间地上铺上一张席子,姑爷爷躺在上边,孩子们围着他,或躺或坐,听他吟诗说古。他曾讲诉自己艰苦奋斗的经历,讲述他从山东来北京打工时,利用夜晚时间苦读书,被老板发现后,恨他费了灯油,就用擀面杖打他的脑袋,以致他的头顶上终生留下一道疤痕,老人家从一无所有,到发家致富,从卑贱到富贵的传奇事迹,他在我们心中成了偶像,对我们立志图强有很好的教益。姑爷爷教我们吟诗,吟诗的腔调至今我还能喝出那个声调来。现在我记得的一些唐诗,有的就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姑爷爷是中医,他常常自制一些中药给病人吃,他自制膏药时,孩子们曾帮他打下手,如摊膏药,我们用一根筷子蘸上黏黏糊糊黑色的膏药油子,摊在较厚的一小方块白纸的中间,然后用筷子转着圈地将膏药油子摊成圆形,然后把纸对折起来,这就是一贴膏药。有时候姑爷爷还制作一些药丸,我们帮他用手揉成小药丸。姑爷爷每天上午是门诊,下午经常出诊看病,当他在家时,他在客厅里常常放声读书,由于他读的书都是文言文,我根本听不懂读的是什么,可能是医书。平时常有一些他的学生来大院听他讲学,大约有五六个学生。他在讲医学时,一边敲着木鱼一边与学生一起朗读,好像在念经。后来这些学生都是中医。 大院里也有娱乐活动,在闲暇时,姑爷爷领着一帮孩子一起敲锣打鼓,有敲锣的有打鼓的,有打钹的非常热闹。 虽然姑爷爷家比较富有,但崇尚节俭。无论男女老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女眷们用一针一线缝制的,姑爷爷好像一生都是穿的家里人做的布袜子,没穿过洋袜子。 为了一大家子的生活,一到夏天阴雨天,女眷们就坐在大院的南房廊下,搓麻绳纳鞋底子,我母亲手巧纳的鞋底非常整齐好看。为了做鞋帮和鞋底,首先得打袼褙,袼褙就是用破旧的碎布头,用浆糊裱在木板上,有的裱糊三层,有的裱糊四层,然后放在阳光下晒干,晒干后从木板上揭下来,就是一张袼褙,三层的用来做鞋帮,四层的用来做鞋底。 大院在各种节日里的活动也很有意思。如在春节,一进腊月过节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我们家因经济拮据,我母亲只能给我们缝一件蓝布大褂,以备大年初一穿。为了新的一年吉祥如意,大人们就到街上去买张年画贴在墙上。有一年我母亲买回一张鲤鱼跳龙门年画贴在墙上,预祝年年有余。 到了腊月初八,女眷们就做腊八醋,用醋泡蒜,放在罐子里,准备在大年初一吃饺子蘸腊八醋吃,又辣又酸真好吃。腊月初八那天还要煮腊八粥,腊八粥内有好几种杂粮还有小枣。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阎王爷升天的日子,每个房间都要大扫除,准备干干净净地过春节。从这天起,大院南屋中间的房子正中摆上了供桌,姑爷爷家将祖宗牌位摆在供桌上以祭祖。接着媳妇们就开始蒸馒头,由于人口多,馒头一蒸就是一大缸,缸上盖上盖,将一缸馒头放在北屋的廊子下面冻着,供正月食用。除此之外,女眷们还要做些小菜以备正月吃,如炒一盆咸菜丝,一盆肉皮冻等等。到了大年三十,女眷们就忙着包饺子,和面的、剁肉馅的、剁白菜馅的,一切准备好了后,就开始包起饺子来,有的擀皮、有的包,包出的饺子不大不小都一般大非常整齐好看,摆放在笼屉里一圈圈排列得很整齐,包出的饺子约有十几笼屉,码在一起很高很高。因为大院人口多,包完这么多饺子时已近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了。包的饺子里面有放块年糕的,有放一枚钢镚儿的,有放一小块豆腐的。谁吃出了年糕,预示着他步步高升,吃到了钢镚儿的,预示着他要发财,吃到豆腐的,预示着他有福,总之是图个吉利。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全家都吃饺子。据说,正月初一到初五,不准生米下锅,不动刀切菜,所以春节前又蒸馒头又包饺子,就是为了春节时的几天不动刀,不做饭。我还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大院子里的地上铺了很多芝麻秸,人走在上边咯吱咯吱的响,当时我只知道好玩,不知道为什么要铺芝麻秸,据有的书上说是叫“踩碎”(即踩岁的意思),“岁”与“祟”谐音,故踩岁有驱除鬼祟之意。我还有另一种猜想,有一句民间谚语叫做“芝麻开花节节高”,意味着日子越过越红火。 大年初一那天是团拜的日子,过去叫拜年,姑爷爷的亲朋好友陆续地来大院拜年,伙计们也都来给大掌柜的拜年。我们家辈分小,我们姐弟除了给父母拜年外,还要给姑爷爷的一大家子人磕头拜年,真是磕不完的头,磕完头长辈们都给每个孩子一点压岁钱。 到了端午节,也就是旧历五月初五,在这个节前,我们几个女孩就开始用纸和线缠粽子。先到百货店买各种颜色的丝线后,用裁好的纸条叠成粽子,大小比栗子大一点,再用买来的花线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再缀上一个穗子,用五彩缤纷的线有规则地缠出的粽子像工艺品,挂在胸前非常好看。我们还缝制香包,做针扎等。女眷们则用粽叶、江米、小枣包粽子,以备五月初五全家吃粽子。到了初五那天,每个房屋的门上都要插上一把艾蒿,意思就是以驱邪保平安。八月节大院则要炖一大锅猪肉供一大家吃,因平时吃不到肉,只有到了节日才吃。媳妇们还要制作月饼,有时也去街上买几块自来红、自来白,当时最好的月饼叫提浆月饼。到了晚上明月当空,天气清爽宜人,全家老少在院子里赏月吃月饼和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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