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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春版春节别史

2002-12-1 11:00| 发布者: 石岩

  常人春从小就是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末了还得那问问沙锅茬儿扔哪了”的人。街上有出殡的,他能出神地看半天,回来缠着大人问个底儿掉。家里人嫌他罗嗦,他就去问门房,问厨娘。门房、厨娘手里有活,顾不上跟他打连连,他就去找闲人,临院八奶奶,或是在大槐树地下纳底子的六婶子。这些人能掰开揉碎地满足他的好奇心。

  八奶奶八奶奶,我刚在街上看出殡的,那个穿孝的怎么还跪地上摔一个盆啊?

  你看见那盆底下摆的那块砖没有,拿蓝纸包着的?那表示三部书,上头写着《金刚经》仨字,那是以经度亡,表示人生一世如三秋。

  常人春另外一个特点是过耳不忘,过目不忘。多少年前的一次红白喜事、一场批斗会,他都能用当时的语气腔调声情并茂地讲出来。民国时期的流行歌曲,点一首唱一首。

  凭着这两个本事,常人春成为研究老北京民俗的专家。岁时年节、人生礼俗、服装服饰……相关的著作出了十来本。

  常人春生于1933年,他已经经历了七十几个春节,各个时代的春节在他的脑子里串成一部悲欢离合小电影。这部电影里有你,有我,有每个中国人的影子。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在常人春的记忆里,从腊八到正月十五,甚至到二月二龙抬头,老北京的春节就像一大串冰糖葫芦,每一口咬上去都拉出长长的琥珀色的甜丝。好听、好看、好吃、好玩的玩艺儿把年的每一天塞得满满的。

  “菱角米来呦--”,每当这悠长的叫卖声传来,大人小孩都知道,他们盼了三百多天的年就要来了。

  菱角米是熬制腊八粥的必备原料。其他的原料还包括糯米、小米、红枣、红豆、桂圆、核桃仁、葡萄干、瓜子仁……相传,这干果杂粮的“乱炖”是为了纪念佛祖升天。 “老北京是满、汉、蒙、藏‘四族共和’,年的很多讲究又是从儒释道里化出来的。”常人春说。

  自然,北京城里最庄严虔敬的腊八粥是要由寺庙来熬的。每到腊八,雍和宫内就架起直径2米、深1米的大铜锅,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熬粥仆役,身强力壮。诵经喇嘛和清宫太监静候左右。雍和宫熬出的第一锅腊八粥供奉佛祖,第二锅由黄缎套的食盒包好送往清宫,第三锅分给在京的亲王和各寺庙的僧徒,第四锅赏给文武百官及地方大臣,第五锅分给雍和宫的喇嘛,第六锅施给老黎民百姓。

  除了皇帝的这锅粥,腊月初七的晚上,即便是贫苦的人家也会设法买上芸豆、豌豆、小豆、豇豆、绿豆、江米、小米、大米、高粱掺成的“杂豆米”,由家庭主妇熬制一夜,腊八中午之前分送给亲朋,余下的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抱着脑袋喝。一碗救过佛祖命的腊八粥下肚,香甜滋润了五脏六腑,一年受佛祖的保护。

  腊八过后,街上的叫卖越来越热闹。常人春可以一一学来。

  “松柏枝来,芝麻秸呀--”这是四郊进城的农民在叫卖“踏岁”的松柏枝、芝麻秸。

  “画来,买画--”杨柳青来的卖年画的小贩,把年画放在芦席卷或蓝布包中,遇到买主,就地摊开,任凭挑选。

  “买哎,小猫儿,小狗儿,小公鸡儿,狮子,叭儿狗窗户花--”剪窗花是巧手女人的专利,她们从七八岁开始练这门手艺,年龄越大记忆越娴熟。红彤彤的石榴、牡丹、胖乎乎的艾虎、拱门的肥猪,心里想什么,剪子底下有什么。

  “揭对儿来揭对儿(对联),买横批饶‘福’字儿--”书春(写春联)的多是教书先生、半大学生。一进腊月门,他们就找好地点,支上桌子,摆上红纸、笔墨、小裁刀,桌前贴上“书春”、“换鹅”、“点染年华”、“翰墨结缘”、“借纸学书”的大红条幅作为自己的招牌。这些对子摊在常人春家住的鼓楼,以及东四、西单一带最为密集。住在这些地方的人大多生活比较富足,喜欢书法清秀,词义文雅的对子,像“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或是“光前须种书中栗,禄后还耕心里田”。而城根儿一带,居民生活相对清苦,又有很多主顾是进城办年货的农民,“抬头见喜”、“立春大吉”一类俚俗热闹的对子反而大受欢迎。字体方面,半大孩子写的“孩儿体”反而更受欢迎。

  过了腊月十五,各家各户开始扫房。被褥要拆,床底下的塔灰要扫,家里的大小铜器,洗脸盆、蜡钎、门把手、门合页都要用白菜疙瘩占上细炉灰粗擦一遍,再用湿布蘸上香灰细擦几遍,直到光可鉴人方才罢手。老话是,“不能让灶王爷顶着土上天”。

  这一切的渲染、忙碌,都是在为中国民间最受尊敬的神--灶王爷在春节的隆重登场而做的准备。

  小年,大年

  “二十三,糖瓜儿粘,灶君老爷要上天”,“二十三,祭灶王,一碗清茶一碟糖”。

  被中国人贴在炉灶之上的灶王爷在世俗生活中的作用,跟平安夜钻烟囱进到各家各户的圣诞老人类似:监督一家人一年里言行的得失,好的装进“善瓶”,坏的倒进“恶罐”,腊月二十三这天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

  这样的神,凡人岂敢怠慢。讲究人家全年把他供奉在灶王龛里,穷户也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买一张新的灶王像贴上。不论穷富,香案上一定要有的供品是糖瓜、凉水和草料。凉水和草料是为白马准备的。糖瓜是为灶王爷准备的,为的是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之后“好话多说,赖话少言”。

  穷家置不起香炉香案,就把白菜疙瘩底部削平,插上铁丝、竹签之类,成为土造“蜡钎”。有些穷户还用秫秸瓤和秫秸篾扎一个灶王爷骑的小马。

  一切准备停当,晚上10点左右,一家人在男家长的带领下三跪九叩,把糖瓜扔进灶门,鞭炮齐鸣,庆贺灶王爷升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年。

  小年好比排练,大戏要等大年才开锣。

  常人春对大年的第一个记忆,是清早起从堂屋门口,沿着甬路,一直铺到大门洞的芝麻秸和松柏枝。踩在上面,芝麻秸爆裂的声音“噼啪”作用,松柏枝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年的声音和气味。小孩不懂这是为了取“踩碎”--“踩岁”--“踩秽”的吉祥,只觉得好玩、兴奋,从腊月里姗姗走来的年终于到了眼前!

  家里的堂屋此时已经是一派郑重。松柏枝挂上写着“开元通宝”小钱,插在一碗撒着桂圆、荔枝、红枣、花生的饭上。黄年糕和白年糕各摆了小宝塔似的一摞,顶尖上还插着个元宝花。元宝上站着一个小人儿,那是撒金钱的刘海。蜜供和月饼摆得像两口大钟,一个一笔写下来的大红的“寿子”插在两口大钟的正中。香烟缭绕,那是“大金锭”和高香的香味。常人春早打听好了:这大金锭要整股的烧,每股24根,表示二十四著天。高香33根,表示三十三天堂--佛教把世界分为四大部州,每州有8部天,再加上玉皇大帝的中心天,33天。烧这一炷香,表示对田第三界的诸神都拜了。

  拜过了神仙拜祖先。两者的不同是给神仙吃素的,祖先要荤素一起上,越丰盛越好。有些人家甚至端上黑炭红火苗的铜锅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上最正式的服装,有首饰的戴上全部首饰,按照长幼尊卑烧香叩拜。

  --这些难免让小孩子觉得沉闷,只等着祭祖之后的年饭。

  “豆豉豆腐、豆儿酱、芥末敦、鸡冻、鱼冻、干炸小丸子是压桌的酒菜,正式的大菜是四喜丸子、南煎丸子、沙锅狮子头、米粉肉、红焖肘、樱桃肉……再讲究的还可以上拔丝山药、清蒸莲子之类的甜菜和荸荠虾仁之类的汤菜。饭桌上大家互相说吉祥话,小辈给长辈加个丸子:‘得了,您今年转大运了,圆圆满满。’”常人春报起年饭的菜名,就像用嘴吵猪肝的许三观。

  年饭还只是欢乐的序曲,之后的节目是守岁。全家人不拘老少,皆可自在取乐。大人们推牌九,常人春最爱玩的游戏是“升官图”。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把竹签做成的‘年年转’一捻,看“年年转”倒下来的时候,上头写着什么字。捻着“德”的走三步,捻着“财”走两步,捻着“功”走一步,捻着“赃”往下降一步。

  “民国的升官图有三种。一种‘白丁’起步,往后是学生--班长--老师--校长。一种是从‘立法’,到‘司法’、‘行政’、‘考试’、‘监查’。再一种是从‘众议院’、‘参议院’到‘副总统’、‘大总统’,到‘大总统’就‘荣归’了:别人下的本钱,吃食、玩意儿、小钱都归了他了。”

  除夕夜,大人小孩都以“赌博”的形式表达对来年的憧憬,不过也有一些人专用这个时间来怀旧。

  “科举时代,中榜的要在这天回忆自己这一辈子发迹的文章是哪篇。把那篇文章拿出来重读一遍。写这文章的时候,用的哪管笔,哪个砚台,哪个墨盒也都拿出来,点上香,供上。唱戏的,哪出戏走红的,服装道具拿出来;做买卖的什么时候发的财,当时的帐本、算盘拿出来,捻上香,供一供。什么成就都没有的,还可以赋诗一首,或是写写去年的经历,或是写写此刻的心情。”

  在喜乐感恩的心情里,不知不觉到了吉时,全家出门接神,一时鞭炮齐鸣,五更饺子再白花花的水泡里翻着个。又是一年。

  初一、初二、破五、初八顺星、正月十五上元节

  吃过初一的饺子,男人们纷纷出门去拜年。作揖、打拱、磕头,主人端出果脯、干果拼成的年杂拌儿,双方说几句客套的吉祥话,起身告辞。常人春记得的一首民国歌谣,传神地记录了初一早晨,两个街坊见面,喜气洋洋,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客套“你新禧,你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回家给爹妈道个喜。”

  初二早晨的头等大事是祭财神。中国人的财神有很多位,比干、范蠡、关羽。除了范蠡确实是生财守财有道,比干和关羽都是取“以义为利”的意思。关羽不用说,以义写春秋,比干因进谏被商纣王挖了心,他既无心,也必无私,理财就能秉公办事。

  祭完财神,人们纷纷去各庙请宝还愿。求财运的去广安门外的五显财神庙,想去病要上药王庙,求子嗣的去东岳庙栓娃娃庙。其中,小小的五显财神庙这天香火最旺,非青壮劳力根本别想挤进庙门。庙前的大香池子里火光冲天。地下的各种香的包装纸没过脚面。猛听有人喊,“留神火啊!”只见地上的香纸顺风燃起,平推过来,一片火海。人们用水来灭火,人群前仆后拥,有人被浇了一身水,还兴冲冲地说:“得,有水就有鱼,借水得财,大吉大利!”

  请完宝去逛庙会。各色交通工具都上了路,驴、马、洋车、轿子、排子车。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红绒石榴花、“福”字戴了一脑袋。小孩手里举着冰糖葫芦,大风车,顶穷人家的孩子,脖子前头也挂串山里红。

  疯完了初二,就等着“破五”。民国时,大部分店铺在这天开板。掌柜的带领伙计们在天地桌前拜过诸神,大喊一声“请幌子(在旧生意人的心中,幌子是财神的象征)!”,伙友们把挂了黄钱,元宝的幌子桃出来,边挂边大放鞭炮;店内账房使劲摇算盘;伙友们用秤杆猛敲秤盘,里里外外响成一片,谓之“响响当当,大吉大利”。

  初八晚上点顺星。老北京相信,每年每个人都有一个值年星宿保佑他(她)。初八晚上要捻亮108盏或者49盏灯花,放在供桌上、房檐下、寝室、厨房、案头、炕沿儿、台阶、甬路、门洞里……在这个晚上,全城摇曳在如豆的灯火中。

  过了初八,还有猜灯虎、赏月、看灯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二月二龙抬头……老北京春节数不尽的馨香热闹被常人春收进《老北京的年节》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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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旗横扫佛龛

  1949年1月31号,傅作义和解放军达成和平解放北京的协议。2月3号,农历大年初六,解放军举行入城式。这支意气风发的队伍,要在两三年之内让老北京延续了几百年的年俗为之一变。

  打小对民俗感兴趣的常人春,敏锐注意到胡同里发生的悄然变化:

  “面对百废待兴的城市,解放军做的第一件事,是由军管会带着街道积极分子到各家拜年。‘呦,大哥大嫂子们,给您拜年来啦!’如果这家烧着香、摆着佛、点着供,就记在小本子上,记下来之后给派出所。那时候派出所旧人多,新人少,派出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凑合了一年。

  “我住房在鼓楼东大街,边上有个冥衣铺,一个成衣铺,都租的是我家的房。我上成衣铺串门去,他家老太太死了,冥衣铺的掌柜的就问他:大哥,都准备好了?告诉说,别提了,派出所和居民委员会找了我好几回了,说我搞封建迷信活动。我是小孩,他不避讳我,我就问:什么叫封建迷信活动?他说,你比如烧点纸,请个和尚念个经。我说,那应该怎么才对呢?他说,你弄它俩钱,送到派出所去,说,我们老太太死了,本来想弄个棺材、办办事,我们现在看着国家建设需要资金,我们就支援解放战争了。这就对了。我又问,那死人怎么办?他说,你买个火匣子一装,弄个排子车赶紧拉走,就完了。他说完,就跟冥衣铺的老板发牢骚:养活儿子干嘛的?养活儿子不就干这个的吗?不然谁还养活儿子?!--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赶等到50年,就是民警带着街道的积极分子,也是到各家慰问拜年。‘哎,咱们各位大哥大嫂们,过年好啊,有什么困难没有?’将比说,街坊有那不大识时务的老太太,供上佛,烧上香了,民警不说话,让街道阶级分子说话:‘哎,我说二狗子他妈,我大哥可都参军一年了,您这是光荣军属啊。您在咱们这大院里头可得起积极作用,您怎么现在还摆这么一摊啊?我这不过是劝劝您,这等要让我大哥回来看见您,他得笑话您。过去呀,有封建统治者愚弄咱们老百姓,说有神仙看着,那是怕我们侵犯他的利益!我们现在还信这个?谁是主人呐?我们是主人!没有任何神佛来主宰我们的命运。您在这个院子里,您是光荣军属。所以,您自己首先不能摆这个摊儿了。’这老太太没的说呀,赶等人家一走,赶快把这摊收起来。

  “赶等到50年的年底下,开始取缔一贯道,各种会道门都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家里有家常佛的,人家就问:您这是哪个道啊?说我们这个没有道,我们这就是家里供这么一个家常佛,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你这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让我们日行一善,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没有别的意思。这民警就说了,老先生,您好好学习学习,什么是众善?什么是诸恶?我们的世界观必须得到彻底地改造,您的世界观还是旧的。这善恶标准是什么,这得搞清楚。说着,把这家记下来,这街道有多少个大佛龛,具体都是什么情况。外头天天开斗争会,有的人家吓得,把这东西都劈了,香炉蜡钎也都卖了废铜烂铁了。北京市所有的香蜡铺全关张。话又说回来,并没有红头文件说你必须关张,但没人买了,它自然就关张了。这是从根子上解决。

  “51年的春节,只有极个别的家庭搞祭祀活动。有的老太太想不通,就到居民委员会请示去了,说,我们小孩病了,我想烧香求求神,您看可以不可以?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就乐了:老太太,您这脑子太旧,哪有神?您求谁呀?我帮您送医院吧!您那个院儿都瞧着您呢,您岁数最大,您威望也高,您应该起正面带头作用,不要搞封建迷信活动。这个烧香不是好事!您不要以为烧香是行善,那都是表面现象。你看了《白毛女》那个电影没有?家里挂着‘积善堂’的大匾,底下强奸民女。那是善行?说的跟做的不一样,这是旧社会的特点。我说老太太,您多看看报纸,您眼睛不好,让小孙子给您念,您看现在是怎么一个形势,大家都在干什么,都在研究些什么。不要抱自己那老堆儿。这老太太还是搞不通:这我这儿心里老觉得这块是病。主任说:就烧这一次,下不为例。这老太太回家一学舌,没有任何人再敢有类似的想法了,就是她家里人也不让她烧了。”

  紧接着,在“三面红旗(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指引下,婚丧嫁娶、过年过节一律从俭。“有人给自己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过春节无非大嚼几顿’,但嚼也嚼不出圈去,都得凭票,按照人口,两钱花椒,三钱木耳,一两芝麻酱,二两花生,三两瓜子,这就过年了。允许放炮仗,可是没钱买。无所谓庙会,厂甸坚持得比较长点,因为厂甸没有祈福迎祥,敬神烧香的活动,就等于一个农贸集市,所以到三年自然灾害才停止。”

  革命化的春节

  “1957年11月1号,一切开始急剧左转。说一句话逮起来就算‘现反’,最少得判5年,你要一上诉,马上加到12年。没人跟你说,如果你上诉,我再处理你,不服可以上诉,12年不服,判18年,再上诉,就是无期。但是有一条,不杀。杀了就没有劳动力了。毛泽东的《十大关系》说:‘要多抓要重判,要不杀’。因为他也不值当杀,就是说了一句话。”1960年代,常人春因为给人民日报写了一篇文章,为胡风辩护,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发配到北大荒。

  “一到六十年代,还没到年节呢,居民委员会就开片儿会,要求大家艰苦朴素,大学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非无产阶级世界观,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么一闹,尽管也没有红头文件,老百姓就嘀咕,今年咱们这年别过了,过年不合法。

  “赶等一文化革命,就不允许过春节了。1967年1月1号,‘上海风暴’,全国夺权。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提出来‘取消春节’,因为阶级敌人不过春节,它在春节期间要造我们的反,我们必须要擦亮眼睛,要察觉阶级敌人的新动向,我们要忆苦思权、忆苦思甜!我们要坚持四个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

  “所以那年,所有的单位都不放假,监督所有的人,看谁家都搞什么活动。老百姓当然都得规规矩矩的,平常吃鸡米饭,这天故意吃糙粮,蒸几个窝头在那儿摆着。

  “结果怎么着,红卫兵自己偷着过春节。群众呼声很大,于是,1968年有明令,‘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这‘革命化的春节’怎么过呢?先是一通电话会议,让各单位在除夕那天开‘忆苦思权’大会,斗争‘地富反坏右’5类不法分子。晚上要吃忆苦饭,除夕夜要挑灯夜战,抓革命促生产,促革命促战备。除夕那天,一人交5分钱,在食堂吃点糠、野菜。吃完了开大会,不是挂红布表,挂灰布表,就像办丧事似的,写着‘忆苦思权’大会,想一想有权的甜和没权的苦。把平常日子表现不好的,都揪到台上。掌握会场的是军代表,开场先说两句人话:‘革命派的同志们,首先让我们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今天的大会是总厂管理处召开的,是为了庆祝新年新春,问大家好!台底下得‘哗啦哗啦’拍巴掌,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喊完了,赶等一正式开会,刚才那点郑重的劲全没了。‘把那反革命分子谁谁带上来!’底下的积极分子,俩按一个,‘你装什么蛋呢!’--这就开始乱骂,‘妈了个臭*的,早就看你不地道!上去!’弄一个牌子早就给写好了,套脖子上。有的不大识时务的与会者就在台底下喊上了‘报告!我发言!’人家有重点发言的,能找他吗?他一个劲喊,这是扰乱会场啊。那掌握会场的火了,你不要发言吗?你上来说说!发言的就说了:谁谁,我早我就嘱咐过你,你要不注意你的生活小节,你早晚得吃大亏……他刚说这一句,底下就喊上了:反对轻描淡写!反对包庇拉拢!反对黑律师进行辩护!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攻守同盟!没有好下场!那不时时务的就得拉上来陪斗……底下,罐头盒、搬凳子、破鞋,一齐飞上来。

  “赶等这些都结束了,掌握会场的把脸一拉,又郑重起来了: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大家摩拳擦掌,积极上阵,我们不获全胜是决不收兵!今天是除夕之夜,为了迎接新年,我们挑灯夜战,我们这是对美帝和苏修的一次备战活动,大军即刻出发!大家又喊几个口号,叮咣一阵敲锣打鼓--没地去,就到野外,随便扒拉扒拉脏土,哪有肥可积?

  “第二天早晨,大年初一,热闹来了。激战民兵逮住四个坏分子。第一个是个老太太,在家里烧香念佛搞封建迷信。怎么回事呢?她在屋里炸带鱼,有味,儿子嫌味大,她说不要紧,你儿子放炮仗剩了一根香,我点上熏熏。刚点上,激战民兵就进来了,怎么着,你还烧香念佛?老太太说,不是,我熏熏这屋子。啪啪俩大嘴巴:你装什么蛋你!你他妈一个地主婆,背后搞封建迷信活动,你还敢狡辩!拿绳一拴,就给拴走了。第二个打扑克玩呢,一分钱的小钢蹦当筹码,来‘捉王八’。你们这聚众赌博!我们也没来钱的。你们是拿这个当筹码,末了你们再算账!把这四个人一拴,糖葫芦一大串。正好走到路口,听见那家有人拉着胡琴唱‘我本是卧龙岗……’激战民兵进去了,怎么着?到现在还唱旧京剧?走吧!老太太举着一根香,赌博的举着一副扑克牌,拿着一个塑料袋,捆在一个竹竿上挑着。还有一个,一个男的到一家去串门,激战民兵没事找事,说他是找女主人搞破鞋去了。让那男的举着俩大王八,让那女的背着一双破鞋,让串门的拿一个竹竿挑着一双破鞋。一个喊‘我是大王八’,一个喊‘我是大破鞋’,一个喊‘我是搞破鞋的’……一伙人走街串巷,大喊口号: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乱说乱动就地制裁……这就是文娱活动。早先讲究民间花会,那时候讲究游街示众。”

  年味怎么就越来越淡?

  到了1970年代末,极度左倾的形势稍有缓解。到了年节,农场允许组织一些文艺演出。这个时候,熟悉民间曲艺的常人春有了用武之地。他说,“民间曲艺救了我的命,要不我早就给冻死饿死在北大荒了”。出身富裕知识分子家庭,常人春没有劳动基础,怎么干活,也完不成任务。到了1970年代末,一进腊月门,他就被农场主任拉到一边,给二人转、梆子戏、大鼓书写新词。词的内容离不开歌唱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因为民间曲艺都讲韵,讲究折口,没有相关知识,即便有新酒也装不进这些个旧瓶里。

  那时的单位联欢一路演变,在1980年代初,变成电视机上一度风靡大江南北的春节晚会。这被后人称为新年俗,在给定的意识形态圈子里,倒也给中国人带来不少欢乐。

  从北大荒回来,常人春被北京东岳庙频为民俗顾问。东岳庙、白云观、地坛、厂甸……凡老北京有过的庙会在1990年代开始渐渐的恢复起来。每个庙会都是人头攒动,人们在呼呼转着的大风车和大串的冰糖葫芦前,在各色小吃、玩艺儿摊前留连,年老的年少的,仿佛都在努力寻找、实践着年的欢乐。

  到如今,常人春74岁了,除了偶尔去庙会做做民俗表演,一生未娶的他在徒弟家,过着跟大多数中国人没有二致的春节:吃饺子,看晚会。

  “您问我为什么年味越来越淡?中国的风俗,包括岁时节年,老百姓有自己的几个’基本原则‘:第一,尊重从明朝以来形成的宗教信仰。我们过去是神道社教的社会,儒释道各占一席,所有的岁时节年都是由这儿派生出来的。只不过不同于正式的宗教,是从宗教里吸取营养变成民间俗信。第二点,尊重自明朝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包括岁时节年,婚丧嫁娶。我们结婚用什么形式,是我们的自由。朝廷无干涉民俗之说--这是康有为说的。春节为什么淡化?就是因为把一些礼节性的,信仰性的东西取消了。这些东西是精髓,把这些取消了,它就成了空架子了。吃喝玩乐,哪天都可以,干吗非得等到春节?人生礼俗也一样,盲目’移风易俗‘的后果是有婚无礼,有殡无仪。第三,老百姓必须有基本的生活资料,最起码得有房产,不能让他地无一垄、房无一间,饶世界打游击去。老北京的年味为什么浓?那是在四合院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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