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之肇兴已二干有余年,此二千年中,所产生之著名大家,车载斗量,若再将长一技者计算在内,则为数更不可屈计,至其所有之作品,则更如恒河之砂,不可数数矣。若以一人之所知、所见、所闻而谓对从来所有之著名书画家均能有确切之认识,是诚欺人之谈。故对书画之真伪,吾人仅能书一合理之推断,若谓确能辨别至当,鉴定极精,任何人亦不能相信。谨将推断之途径述之如下: 历代关于书画之专门著录,为书甚多。谈书者如梁庾肩吾之《书品》、唐张怀瓘之《书断》、唐孙过庭之《书谱》、宋《宣和书谱》、姜夔之《续书谱》、米芾之《书史》、董更之《书录》、陈思之《书小史》、明丰坊之《书诀》、陶宗仪之《书史会要》、清冯武之《书法正传》等。谈画者如南齐谢赫之《画品》、唐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宋《宣和画谱》、米芾之《画史》、元汤垕之《画鉴》、明朱谋垔之《画史会要》、清笪重光之《画筌》、张庚之《画徵录》、彭蕴灿之《画史汇传》等书,对于历代著名书画大家及其作品叙述甚详,如能参阅,对于书画之鉴定自操左券。惟册目太多,内容浩繁,吾人既不以书画名家为职志,只不过以消遣清玩为目的,安有余力读尽若海之书,仅就简易之辨别方法述之于下: 书画之真伪固宜分辨,但亦不可过于拘执,宜以佳者为真,劣者为伪,且不可必以真者为佳,伪者为劣。盖真伪之分,至难确定,优劣之分,又不可专恃真伪也。从栗书画名家,均有代笔,其代笔之佳者,虽本人亦难分辨,况局外人而又逾数百年之后乎?且代笔之作品,尚有优于本人者,如乾隆之书,多出自张得天之手;陆润庠之书,多为朱孔扬代笔。张朱之书,确优于乾陆,只以一非皇帝,一非状元,而屈为人捉刀,若必以真为优,是非违心之论乎?又况名家之作品,在成名后其作品固佳,未成名时及初学时亦未必尽佳也。明代大家之唐伯虎,初从周东村学画,及成名,由东村为之代笔,伯虎初期之作品,能优于东村代笔之伪品乎?故以真伪定取舍,未有不失之优劣颠倒者。故吾人购买只论其佳与劣,固不必专事真与伪,真者且佳,方为上选真者而劣,虽真亦不取;伪而佳亦可取,伪而劣斯不足道矣。 若从书画之本体以辨别其真伪,则应注意者为作品、纸绢、墨迹、图章、帮手等事。由作品之优劣以辨别真伪,固为难事,因须有充分之学识、眼光、经验,方能辨到。其精妙者,非指示不能分晓,但太低劣者,固人人所能辨出也。所有著名之作品,必精必妙,非特内行人好之,即外行人见之亦无不爱之,故凡所遇之书画,吾人见之不知其好坏,即可八分断定其绝非佳品,绝非真迹、不必购买,定不致有交臂之叹。 由于作品之绢或纸鉴别其真伪,尤为准确。盖将各代绢纸之情形略予说明之。绢之发明甚早,用以作书画者亦甚早,惟其耐久性甚短,不及纸者远甚。无论如何收藏,虽不受意外之折伤,而空气之自然变化,即能使之糟脆。百年以上之绢,其柔软性即完全失掉,明初之绢,迄今腐败不能着手。在令宋代之绢因裱托之保护,尚多可见。宋代以前,虽有亦不辨模样矣。考宋初之绢,横竖皆单丝,惟横丝稍宽似双丝。及中叶,横竖始一律,惟较前稍粗耳,颜色与深藏经纸色略同。及元,则略有进步,虽横竖仍单,但丝细而纹理稀。明初,则竖丝为单,而横丝变为双丝矣。且丝之粗细均匀,而密度齐整,较前大有进步。降及清初,横竖丝皆变为双丝,以前之单丝无复存者。明代前之绢,传之今日,其表面上绝无亮光,丝上之绒毛,因多年之使用,已完全退掉,绝无有绒毛存在丝上。且其颜色非仅绢之内外如一,即丝之内外亦完全一致。造伪者若用新绢,由于横竖丝之双单,即可知之。即特制之元丝绢,虽遽观之下与宋元之绢相似,但其表面之亮光,及丝上之绒毛,无论用何方法亦不能退净,与旧者相同。且其颜色内外不同,种种情形,均为伪造之痕迹,如能详细检验,真伪可立辨也。至纸之情形复杂,较绢为难辨。宋代以前之纸,究有若干种,其材料均为何物并无正确详细之记载,仅由遗品之揭裱时略得梗概。虽书史所载纸有多种,但今日均不得见。所能见者,只棉纸与麻纸而已。究竟成分如何不同,亦无定论。只就其表面观之,棉纸类今日之宣纸麻纸纹理粗疏似由麻制之者,其实最要而最多之成分,均为丝也。若就成分言之,即谓之相同,亦无不可。不过,棉纸丝短,麻纸丝长,且均无后日造纸杂质之多也。若欲鉴别其法,亦易试。取一块旧纸,和以水,以针挑之,如系宋纸,则有许多之长绒,且无论如何破碎,仍可装裱;宋代以后之纸,则不可能也。若用显微镜观之,尤易分辨。真者,其表面并不平匀,俨如剥去一层膜皮,如虫蚀之状,且必有一层白灰若隐若现,其颜色无论深浅,所有厚薄里外凸凹,均系一致。伪作者,因用颜色染成厚则深,薄则浅;里则淡,外则重;凸则有,凹则无.因质地之不同,受色之程度必异。用显微镜以检验极易分辨真伪也。 至墨迹及颜色亦迥不相同。宋以上之作品,其墨色之上,发现一层白霜,细视则无,任何剥刮,亦不退去;墨色之内现有莓苔一层,似隐似现,剥刮不退。伪作者,系用香灰吹散,使之黏附于上,若一擦拭则墨迹黑亮,与自然生成绝不相同也。至于彩色,更不能仿。宋以上物,其色均已沁入于纸或绢之内,与刻丝无异,即其墨迹或彩色,均已将纸或绢之纤维完全染透也。元明之物,虽次于宋,然亦深入其地。若夫新作者,或伪仿者,其墨迹或彩色均在表面,轻浮而不沉着,光亮而不浓重,虽施以薰旧之法,仍露新作之痕,用心一比,真伪立分矣。 图章虽小事,其关于真伪者亦重。古人虚荣心不若后人之切,清宫收藏时,有五代及宋人之画,作品甚精而不露作者姓氏,今人则未之有也。即图章亦然,’唐宋作品盖有图章者甚少,非如今日不有图章不能为完卷也。宋以前,均用铜章,间有象牙犀角之章。明初,王冕始用花乳石为名章,明中叶以后,始有青田、寿山、昌化各石章,作伪者不明此事,为易刻计,率用石章,不知印章之质,可于印迹辨认。伪作宋元作品而用石章,是最大破绽也。且宋以前均用水印,以水调朱涂之使厚。南宋以后,渐用蜜印,以蜜调朱,使之浓附。元时始用油朱调艾。及清乾隆朝,始用八宝印泥。作伪者不明此事,用八宝印泥盖宋元书画,是明显伪迹也。且元以前,不讲求印章,故图书均由匠人为之,文人治印者甚少。印多不精,亦无奇异式样。今日作伪者,反用心以为之,是不画蛇添足耶? 由于题跋可以鉴别书画之真伪,古书画之有题跋者,率出各代名贤之手。名贤文非轻易下笔者,必对其所题跋之书画有深切之认识方肯为之,否则,对于所题跋之书画关系尚小而对于自身之立场关系甚大也。故凡有名贤题跋之书画,如能证明其所题跋者为真迹,则不必详察其作品之如何,即可确定其为真迹毫无疑义也。盖凡属古代名人书画,无题无跋,亦有价值,保护收藏,尚恐有伤,如伪作题跋被人发现岂不损毁其作品也。真迹而伪为题跋者,绝无人出此愚行。故题跋伪者,其作品万无为真迹之理。是以,题跋真者,其作品必为真迹;题跋伪者,其作品必为伪造。故鉴别题跋之真伪,即可断定作品之真伪也。 由于收藏或鉴赏图章亦可鉴别书画之真伪,数百年以上之书画,其能流传于今日者,端赖各代收藏家为之保存,否则早已毁灭不彰矣。但在国人之习惯,收藏者每镌图章于其上,以达成其领有欲之表现。是以,古名书画经过一人之收藏,则即盖有一次图章,且为夸示起见,收藏者每邀当世之名贤盖有鉴赏图章,以增高作品之声价。故年代愈久之书画,其收藏及鉴赏之图章亦愈多。中国社会制度平均分产,绝无数百年之富室,亦即绝无在一人一姓之手保存数百年之名物,保有者之常变,亦即收藏及鉴赏图章之增多。即帝王大内所存每易一代,且多一代之图章。若系数百年之名物,而无著名收藏家或鉴赏之图章,其必为伪制可断言也。作伪者既明此理,帮伪制书画时必同时伪造许多之著名收藏家,及各代名人之收藏及鉴赏图章。夫果真为名迹,绝无盖印伪图章之理。是以,鉴别时若能证明其收藏及鉴赏图章之真伪,即可确定其作品之真伪也。 再旧画添款改款者,为防止揭裱时阴污起见,其新添之墨迹必用矾水圈之。于购买时,目力不能确定,可用舌尖略舐之,如含有矾之涩味者,其为后添者毫无可疑也。即新画染旧色者,其黑红二色亦必于未染之先用矾水圈之,欲知其真伪,亦可同用此法试之,必得真像也。 如系旧画揭层者,设系最上层,其颜色必淡,仔细观之,必有不合理之飞白处,或有新添之墨迹笔迹,必有深浅不同之重复处。如系下层,则表面必有浮毛,颜色亦必淡,如有添补处,亦必有上述之现象。 如系用旧纸仿作者,则墨迹必浮而不沉完全在表面,未入纸绢之内。真品用刀刮之,必将纸刮尽墨迹方无。新作者,稍刮即露有白丝痕,笔道轻处且可刮掉,而纸不破旧者,绝不能也。再如用显微镜观之,新作者墨迹均在表面毫未入纸内也。盖中国旧纸,完全丝料,制造时并未加大力之压平,年代久远,丝之弹性自然松动,故旧纸最难吃墨,欲如旧作相同,万不可能也。 北京揭裱匠人手艺之精巧为世界第一,旧书画虽破碎至不可分辨时,或糟脆至呼气即能吹散时,仍能苏裱如原状,诚神乎其技矣。书画之价值,关于地子之整破至巨。如地之完整时值三千元之作品,破烂时便值千元或数百元矣。因苏裱之高妙,地子之完整与否,悬挂或正视时均不得真像。如能向阳处由背面视之,则真像毕露。商人于此每令购者不得反照,如裱之甚厚,或装在镜框之内,购买时必须注意也。 就书画本体之辨别真伪,以合理为最要义。盖真迹自然合理,伪造者无论如何用心摹仿,若仔细研讨,必有破绽可寻。盖历时太久,变化太多,记载不全,考证不易,如绢纸之成分各代不同,墨及彩色之原料各代不同,传之今日,其变化之情形亦必不同。某人之特长若何,落款之格式若何,图章之文字若何,颜色若何,传之今日,其变化应若何,若一一详求,则伪作者定有不合理处。比如晋代陆机之平复帖,尚有真迹,王羲之法帖时传有真迹,晋代距今一千六百有余年,晋时之纸系何原料,书无详细记载,但总可断定其耐久性绝不如宋代之纸。苏轼谓麦光纸最佳,可存至五六百年之久。是最佳者只能存至五六百年,而谓今世尚有晋代真迹,是否合理,明眼人自能知之。清乾隆后,始有八宝印泥,乃竟有宋元人名作系用八宝印泥之图章者;明末始有摺扇,乃竞有宋元人书画之扇面者,其他类此者不胜例举,购买时如能一一推敲,伪迹均能发现绝不致受骗也。 再者,详询来历亦为购买之必要手续。夫中国历代所产之名贵书画,其数量固多,惟在过去专制时代,所有之精品,其十分之九经多年帝王之威力搜扫,均已收入禁内。其散在寻常百姓家者不过极为少数,且均因保藏之不当,传递之失宜,以致折伤损毁,虫蚀鼠啮,风雨侵湿,空气消霉,时时耗亡。故各代总计之产量虽多,而今日实存者甚少,照原产亦不过百分之一二耳。而此所存之一二,最多数均在禁内,此外则清之王公大臣及民国之督军省长所搜藏也。至于平民之家,敢谓一纸无存,明乎此,则知来历为书画真伪之有力证据明矣。设今有一名迹如能确实证明出自大内,或某某王府,或某督军,某省长之手,则此物尚有为真品可能。否则,凭空而来,不知出自何处,则为伪制毫无可疑。故购买著名书画时,如由有门市之古玩商店,或由可靠之友朋,则有真品之可能。反是而由夫役市侩贩夫走卒,或由画棚之内,小摊之上,绝无真品可断言也。即万一之幸而得真品,其亦由偷盗而来,迟早必被发现,非只原物无价交还,定有其他之纠纷。故询明来历,为最必要之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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