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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新年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刘叶秋 金云臻

      光阴弹指,又届岁除,不觉想起从前过新年的一些琐事。按清人笔记,于京中过年习俗,多有述及。但大都略似提纲,语焉不详。过来人看了,总觉得不过癔;现在的。青年看了,又得不到具体的印象,所以我在这里铺叙一番。
      小时候盼望过新年,不只是为了穿新衣服,吃好东西,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吸引着我。因此今天讲起五十多年前过年的情景,记忆犹新,如在目前。
      老北京忙过年的事,一般由旧历腊月中旬即已开始。从腊月二十三日祭灶起,就算是“过小年”,进入送旧迎新的阶段了,“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为北京流行的俗语。关东糖有作瓜形的,故以“糖瓜”称关东糖。所谓“花”,指用红绒或杂色绢做的假花,小姑娘戴在头上的。一种红绒的“喜”字,不仅新年戴,凡结婚、作寿等喜庆事,都少不了它。“炮”指爆竹,是男孩子喜欢放的。
      灶王爷,照例供在厨房大灶旁边。一般全把画像贴到墙上,在下面钉个三角木架,架起一块小木板,当作桌子,以便放香炉.蜡扦和供品(蜡扦,即烛台,多以铜或锡制成,其上有铁扦直竖,以插蜡烛,故京语呼为蜡扦)。灶王爷像,各纸店和香蜡铺均售。木刻加彩色,印制甚为粗劣(从前北京人称卖纸张文具的商店为纸店;货色齐全,比较讲究的大文具商店如琉璃厂的荣宝斋,清秘阁之类,叫作南纸店)。你去买灶王爷像,不能说“买”,要说“请”,以示尊敬。
      古代祭灶用黄羊,据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说清代内廷尚用之。民间就主要用关东糖(即糖瓜)或南糖了。祭灶时,供上糖瓜,焚香礼拜之后,就把神像从墙上揭下来,和金银锞、黄表纸等(金银锞,指用金黄色和银白色锡箔折叠成金银锭形状的东西;黄表纸,是一种黄色的既薄且软的纸,本为祭神祈祷写表文之用,故名。旧时焚此二者,是作为献给鬼神的财物的)一齐焚化,送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述职”,禀报人间善恶去了。直到除夕接神时,把新“请”来的灶王爷像再贴到墙上,依旧焚香礼拜,才算神归旧位。北京原有“灶王爷上天——好话多讲”这一句歇后语。上供祭祀,即为请他美言;但用糖瓜作供,又有粘上灶王爷的嘴不让他多口之意。虽似矛盾,却显示了一种幽默感。
      照我家的老规矩,在祭灶的这一天,还要在院内立起“天地桌”来,把一张大方桌放在正房的廊檐下,陈设香炉、蜡扦,用木头牌位或长方形红纸,写上“天地神祗之位”,供在中央。每天早晚焚香礼拜,以祭天地之神。从除夕迎神起,正式致祭,到新年的正月十五,过了灯节,方才撤去。供品多为干果,如荔枝干、桂圆干、花生、栗子、红枣等等,分装八碟,陈列桌上。也有不少人家用蜜供和大月饼当供品。蜜供是一种蜜制的面食,以许多小长条架空连接,色作金黄,顶尖下方,高矗如塔。大者高达数尺,玲珑剔透,真像很好的工艺品。月饼则为自来红,大块在下,小块在上,一块一块地重叠起来,也很好看。那时北京著名的糕店铺正明斋,可以预订过年用的蜜供和月饼。蜜供要多高的,月饼要多大的,共若干斤,顾客与店方当时说妥,由店方出一单据,顾客持以分期付款,每月交一点钱,到年底取货,叫做“打蜜供”。这样,零星交钱,数目甚小,不成负担,对小市民是一种方便。店方先得货款,也有好处。不过拿蜜供放在院内陈列,风过沾土,不宜久置。干果则从腊月二十三日摆到正月十五,去皮冲洗,依然可食。
      祭灶的时候,爆竹之声盈耳,非常热闹。从此,小孩子开始过年,可以不断地燃放鞭炮,而大人们正在忙着“年事”:买年货、做年菜,给小孩子准备新衣鞋帽等等。把金银锡箔折叠成纸锭,就是老太太们“忙”的事情之一。除夕之夜,照例不睡觉,叫做“守岁”,大人们或打牌做竹城之战,或者下棋谈天,以消永夜。小孩子主要是放花放炮,也有的玩升官图。升官图是用一张像棋盘一样的方纸,上面印着“状元”、“榜眼”以及各种官位的名称,靠着掷骰子的点数和采色来定升降。大家围炉共坐,笑语喧阗,喜上眉梢,欢腾室内。这样玩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大人孩子全累了,就歪在床上小睡片时。等天亮已经为明年的元旦,要起来出门去拜年了。“今年只今日,明日是明年”,说的就是这个除夕。
      元旦有一件小孩子很感兴趣的事,叫做“踩祟”。除夕之夜,把许多干芝麻秸,一根一根地扔在院子里,分布均匀,四隅皆满。元旦早晨起来出房门,一下台阶,走人院内,就把芝麻秸踩得嘎嘎作响。大家你来我往,直到芝麻秸全被踩碎,才算完成了“踩祟”的仪注。“碎”与“祟”同音,取一年开始驱除邪祟之义,大约和古时在门口立桃二符,挂松柏枝的用意相同。小孩子们总是_根一根地挨着个儿踩,非常认真。北京四郊的农民,趁农闲的时候,在腊月中挑着一担一担的芝麻秸和松柏枝等入城叫卖,即适应这个“踩祟”的需要而来。街头巷尾,常常可以听到“买芝麻秸来”的吆喝声,买的人很多。松柏枝是用小绳系起来,挂在窗边和大门的门框上的。那时我家在院角砌了一个砖灶,不断烧柴锅贴玉米面饼子吃。每年踩碎的芝麻秸,即扫起来做燃料,贴一锅饼子,这又可以说是废物利用了。
      只是从正月初一至初四这四天,吃的都是剩菜剩饭,叫人不大满意。因为正月初五这一天叫“破五”,不到“破五”是不能用生米做饭的。所以只好早做出好几天的饭菜,用大圆笼(一种用竹木制成的大型圆形食盒,有盖可以开合,形状略如蒸馒头的蒸笼)装起,放在院子里冻着,当做天然冰箱。吃时取出来加热,味道自然不如新做的好。我家那阵儿,总是在除夕,大家动手,包出许多饺子存着,有荤馅的,有素馅的。饺子包多了,不好存放,于是有人出主意,用薄木板钉成簸箕的形状,装上饺子,一层一层像笼屉一样地叠起来,有敞口的一边通气,饺子既压不破,也坏不了,成为新年存饺子的—种“创造”。初一早晨.吃素饺子,初二至初四早晨吃荤饺子,吃得人腻极了,只盼到“破五”弄点新鲜的,换换口味。因为饺子以薄皮大馅为贵,新年的饺子不能煮破。所以得要皮厚馅小,怎能好吃?现在想起这事,觉得很可笑。老规矩不知是谁定的,既然不方便,为什么还非遵守不可呢?这大概就算“约定俗成”吧!其根源恐怕还是迷信。
      一到正月初一,不拘见了街坊邻舍.亲戚朋友,都得拱手作揖,说“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同时安排好拜年的日程,今天去几家,明天去几家,怎样顺道,要有个算计。不过,这件事实在没意思!你给我拜年,我得回拜;我先到你家,你也得照样登门。这种“繁文缛节”,虽然彼此厌烦,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先行破除。经常是此来彼往,交错于途,谁也见不着谁。有时在路上相遇,互道新喜,然后一揖而别,说声“两免”,算是省了事。有车的“大人先生”们,常常叫仆人坐着空车,拿着名帖,到处拜年,只在人家门口向门房举着名帖,说声某老爷来拜年,对方仆人就回答:“家主人不敢当,挡驾”,于是拜年的仆人驱车去往另一家。这种“以空对空”的拜年方式,明朝已有之,清末民初犹盛,到后来就发展成有了固定的台词,双方仆人作一番相应的对白,即完成了主人间的拜年“仪注”,这也真得训练有素才行。
      孩子们给长辈拜年,无论在家或走亲戚,都得真磕头。一般是在堂屋的方桌、条案、大掸瓶之前,扬尘舞蹈,跪拜一番,然后得一个红纸包的压岁钱,一块银圆,固为厚赐,半圆也不算少。我小时还特别喜欢袁头的半圆银圆,觉得小巧可爱,而舍不得用昵!小孩的财路,除去磕头拜年得压岁钱之外,就是砸“闷葫芦罐”了。所谓“闷葫芦罐”是一种泥烧的罐子,略如现在街头的果皮箱的样子,而小得多,只上端有一个小缝,能容下一个铜钱。孩子们把平日大人给的零用钱,节约下来,有一个半个的,都由缝内投入罐中。因为钱入之后,即不能出,只有砸碎,才能取用,所以叫“闷葫芦罐”。积少成多,逢年节要用钱时,就把罐子向地下一摔,哗啦一声,铜钱满地。捡起来数一数,踌躇满志,仿佛一下子成了富翁,高兴地拿着它逛厂甸买空竹或大糖葫芦去了。
      过新年贴对子(即对联),也是应景的老例,一般都贴在大门的两扇门上。有的因为门扇上已有刻好的对联,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等表示门风的永久性的句子,过年不能更换,就另外用红纸写两个小长条,分贴在两边的门框上。联语如“五风十雨皆为瑞,万紫千红总是春”、“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等,都较常见。一些小户人家,无人能写,或者图省事,就到门口盼对子摊子上买一副来贴。摆对子摊的,以落魄文人为多。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一般都是用一张方桌,上设纸笔墨砚,把用红纸写好的对联,横披(即横幅)、喜字、福字等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挂在墙上,或压在桌子边,任人选择。也有自己拟好联语,请摆摊的人临时书写的。无论买现成的或定写新联的,全用不了多少钱。一些小商店,门上贴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对联,来自对子摊上的亦不在少数。据一位摆摊的人说,年前这几天,如果买卖好,可以赚两、三块钱。三十年代初,北京物价相当便宜,拿一块“大洋”上街,能买一“洋车”(即两轮的人力车)东西拉回来。两、三块钱,是个不算太小的数目,够过一个肥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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