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游艺园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刘叶秋金云臻

    现在提起城南游艺园，只有六十以上久居北京的老人才能知道，这是辛亥革命以来有关北京文化生活与戏剧演出史料的一个大型文娱场所。它的兴废，还涉及北京名胜古迹和城市建设的变迁。这里得先从北京的先农坛说起。
    先农坛一名山川坛，在北京正阳门(即前门)外之西南，永定门之西，和天坛相对，周围六里，比天坛占地尤大。其中有天神坛，地祗坛、太岁坛、先农坛，藉田也在其内。
    辛亥革命后不久，即以先农坛的一部分，改为城南公园，其后又以外坛北面之地分建先农市场和城南游艺园。从此，先农坛即被分割为四部分。先农市场的建筑布置，和东城的东安市场相似，而规模略小，昔日为城南居民经常漫步与购物之所。城南游艺园在先农市场之西，门向北开，大约建于公元1914——1915年之间。①兹略叙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该园的情况。
    城南游艺园开张后，轰动一时，京中士女，倾城来游。尤其是住在前门一带的人，来往近便，更以此为唯一的游憩胜地，有时一日数至。
    进园门向西，循走廊即入游艺场。这是一个南北东西曲折相连的大厅，京剧场和文明戏场都在北面，电影场在南面，皆不出厅内，惟杂耍(即曲艺杂技)场在大厅西边门外院内，坐南朝北。
    许多京剧名演员，如余叔岩、梅兰芳、杨小楼等都曾在此演出。但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些新演员和新编的京戏。如碧云霞演的全本《狸猫换太子》，窦荣芬演的全本《汉光武走南阳》，皆一剧数十出，连演多日，情节曲折，非常热闹，且以新奇的布景道具为号召，颇能吸引观众。
     《狸猫换太子》，亦称《包公出世》，据评话小说《包公案》、《三侠五义》等改编而成．言宋真宗时李妃生皇太子，刘妃与太监郭槐勾结，用狸猫剥去头尾，掉换太子，谓李后产生妖孽，打入冷宫。后又火焚冷宫，并欲暗害太子。李后被救出宫，太子亦有太监陈琳与宫女寇珠设法搭救，由寇珠将太子装入食盒，拟出宫送往八贤王府，行至御河桥边，遭到刘妃和郭槐的盘诘，几濒于危。幸得桥旁土地神暗中维护，得免于难。这一场戏的布景是一桥横亘，桥有多孔，先有一土地神由桥孔走出，欲救太子而孤掌难鸣，就用手杖敲地，另一土地神出一桥孔；随着此敲彼出，接二连三，每个桥孔下都走出一个土地神，站满台上，服装扮相全同，这在当时是个“噱头”。
    碧云霞是个女演员，在二十年代颇负盛名，于《狸猫换太子》第一本中，扮演寇珠，声容并茂。解放初，传说她于洗澡时受煤毒晕去，烧伤双脚，虽幸而未死，已成残废，不知确否。窦荣芬亦系女演员，专唱须生，饰《汉光武走南阳》之光武帝，扮相潇洒，唱做俱佳。其中一场，光武被官兵追捕，藏入废船，兵至搜船，竟不见人，也利用道具炫奇，一般观众以为新异而大声叫好。
     《汉光武走南阳》，穿插紧凑，颇能叫座，已连演二十余本，盛况空前。一夕荣芬突然逸去，剧遂辍演，后无继者。荣芬亦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终。
    孟小冬为女须生中之佼佼者，其时常在城南游艺园演出。除传统戏外，亦唱新编之京戏。如《七擒孟获》、《阎瑞生与莲英》(亦称《枪毙阎瑞生》)等。后一剧系据“民国”初年实事所编，叙大学生阎瑞生与妓女莲英相识，后因债台高筑，无法偿还，将莲英骗出害死，抢去首饰，案发被捕，判处死刑。剧中人穿“民初”服装，道白作京语；唱腔场面，则一如旧京戏。孟小冬扮莲英之妹，穿短袄，梳大辫，于剧中莲英托梦一场，有大段唱工。当时演肘装戏，也是改革京剧的一种尝试，如梅兰芳亦曾编演《邓霞姑》、《一缕麻》等。这在京剧发展史中，都值得一书。此后小冬拜余叔岩为师，遂以专学余派著称，不再演此类新戏矣。
    由京剧场再向西行，为文明戏场。所谓文明戏，是指一种在京剧基础上改革的新戏，穿清代或“民初”的服装，以说白为主，也用锣鼓，胡琴等伴唱，间杂流行歌曲，或弹风琴，不以京剧的唱腔为限。它既不同于时装的新京戏，也不是后来的话剧。当时大家都称之为文明戏。著名文明戏演员张笑影，曾领戏班在此演唱多年。其剧本多据清末“民初”的时事改编，如《宦海潮》、《锯碗钉》、《春阿氏》等。《宦海潮》演清代彭刚直(玉麟)审案明冤事，京剧亦有之。《锯碗钉》写恶婆婆虐害儿媳事，各地方戏至今仍有演者。
    这种文明戏，有说有唱，通俗易懂，颇受一般市民的欢迎。可惜好景不长，瞬即消失。因为在京剧与话剧之间，很难再有第三条道路。它的两结合的形式，不易久存，终归淘汰。更主要的是思想内容跟不上时代，无法与进步的话剧争衡。
    京戏、文明戏场的对面是电影场，当时演的当然都是黑白的无声片，贾波林(今译作“卓别林”)和陆克的笑片，最具号召力，几乎到处都在以其中的情节作为谈资。
    在杂耍场，曲艺和戏法轮换演出，彼此接替。曲艺有刘宝全的京韵大鼓，焦德海、刘德治的相声。刘宝全唱大鼓书，声清韵雅，余音绕梁，当时号称歌王。其《长板坡》、《战长沙》，《闹江州》、《大西厢》诸段子，脍炙人口，聆者叹绝。常有自天津赶来顾曲，又在当天匆匆归去者。焦德海、刘德治为相声界的老前辈，焦说刘捧，亦极为顾客称道。
    韩秉谦当时常在此演西洋戏法(俗称“洋戏法”，亦曰“魔术”)，穿西装大礼服登台，所演节目，花样甚多，与穿长袍掏大碗的中国戏法不同，使人耳目一新。其最精彩者为水遁、催眠术。演水遁时，台上置大水缸一个，满贮清水，韩秉谦绕缸疾走，突然跃入缸内，头下脚上，水花四溅。旋闻场外铃声，韩已手摇铜铃，快步走来，衣履整洁，身无滴水；观众四顾；惊叹不已。演催眠术时，台上置两椅，其背对向，相隔数尺，一人横卧其上，头脚分置两椅背，中间悬空，以所谓“铁板桥”工夫，使其身挺然不坠。在轻柔的乐声中，韩秉谦手持小指挥棒，围绕其人，上下四周，频频挥舞，然后突然撤去脚下之椅，其人丝毫不动；随又撤头下之椅，卧者即完全凌虚，而安稳如故。此时韩复由台下请观众一人上台，至卧者前，旋转审视，用手遍探上下四周，以示其无所牵系。每次表演至此，全场辄欢声雷动，经久不息，迨观众下台，韩仍将两椅，分置其人头足之下，挥棒绕转如前所为，嗣其人起，表演始告结束。
    韩秉谦有弟子张敬扶，能继其传，值韩休假，张即代演。和韩秉谦同台演出的，还有艺名“大饭桶”与“小老头”的二人。在大轴之前演一些洋式的滑稽戏和杂技，亦着西装上场。其“双星闹球”，各站在一个特大的皮球上，用脚踏动，满台圆转，还在球上作种种滑稽表演，是一个比较精彩的节目。
    逛城南游艺园，只要用两角钱买一张门票进入大门，就可以在里面痛痛快快地玩一天；看完日场，不愿出来，还可以接看夜场。京戏、文明戏、电影、杂耍等场，皆随意入观，不再收费。惟京戏、文明戏两场，设有包厢，在此入座，须另交座位钱。所谓包厢，是在场中楼上下的前面，用木板隔开的特座，每厢可容四、五人。
    如果观看戏剧，感到厌倦，大厅内还有其他游艺项目，可供消遣：(1)球房：有台球和地球。一种大木球，上有指孔，用指钩起，沿地板上的轨道，向前掷去，撞倒一排直立的形如酒瓶的木棒，跌入坑内；由捡球人把木棒重新摆好，将球拾起，放在右首的另一小轨道上，转回掷球人身旁，提起再掷；周而复始，兴尽即罢。一次将木棒全部撞倒人坑，即为全胜；未尽撞倒，即掷球再撞。当时这样打地球，是一种很好的运动。今台球少见，地球更是绝迹已久，知者甚少。(2)汽枪房：用汽枪打靶，连次中的，可得糖果、玩具等奖品。(3)打皮拳房：手戴皮套，向一皮囊上猛击，其上仪表即指示度数，以见力量之大小。其他如医卜星相，各设小室，集中在游艺厅的前半部，为人治牙、看相、算命等等。
    厅内并附设中西餐馆，在京剧场和文明戏场之间，是有名的厚德福豫菜馆；在大厅西头，是一家西餐馆(当时亦称“番菜馆”)；游客进餐，无须出外，连看日夜场，甚为方便。另有食品摊数个，分散厅内，售点心糖果。其自制的牛肉干、五香豆腐干、煮栗子等，均可充饥。这又和东安市扬的综合技艺与商店、食肆于一处的，有些相似。
    游艺厅东南院内是一个小花园，小桥流水，花木扶疏，景物颇为幽雅。还有鹿、猴等等，可供观赏。这是利用先农坛的地势，布置而成，为其他游艺场所未有的。常到城南游艺园来玩的人，都是连看戏带逛花园，不只坐在剧场。
    作为一个新型有特点、而又无所不包的大游艺场，城南游艺园自开幕以来，生意一直很兴隆。中间曾因京剧场西侧楼塌，摔死著名的燕三小姐，而停闭一时，后又复业。在城南游艺园的西北，相隔不远，先有一个大游艺场，叫作“新世界”，开创于辛亥革命之初，楼房四层，西式建筑，内设戏园、影院、杂耍场以及各种游艺项目，规模略如上海之“大世界”，本来盛极一时，后以城南游艺园开业，地址宽阔，设备更善，游客竟趋该园，“新世界”乃日益衰落，又因有游客自四楼坠死，乃告歇业。1927年北伐后，国民党政府南迁，北平市面萧条，城南游艺园亦渐不能支，苦撑数载，终于倒闭。七七事变前，一度重张，仍难复振，不久即又关门。从此城南游艺园与“新世界”乃俱成历史名词，渐渐被人忘却。现在北京前门外珠市口西南的香厂路上，香厂路小学分校所在，即“新世界”旧址，楼宇依然，风貌未变。城南游艺园，则在“七七事变”后，改为屠宰场。嗣又迭经变迁，其旧址久已夷为平地，略无遗迹可寻。幸“新世界”旧楼犹存，据其方位以推寻当日之园址，可以断定今珠市口西南万明路上之友谊医院。即在城南游艺园的旧址和先农市场的部分旧址上建筑；换句话说，该院地基，就是当初先农坛北面的土地②。
    城南游艺园，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先农坛之被分割，后亦恐难确考，兹篇所述，即视为“东京梦华”之点滴可也。
    ①参阅陈宗蕃《燕都丛考》第一编第五章《坛庙》一节。
    ②此稿写于1989年，当时“新世界”旧楼犹存，现已拆去另建新楼，略无遗迹矣。1987年9月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