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做的文房器玩书卷气浓。杏庐先生从前赠我一件楠木笔筒,通身素亮,匀整秀气,说是明末清初文人书斋的普通雅玩:“天天体贴她,她会更娟丽!”老先生悄悄对我说。匆匆四十年,岁月有情,盘玩有情,笔筒如今添了六分温润的气色。紫檀黄花梨都是贵妇,一见惊艳,再见嫌她过分高华,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养庵在真如寺废墟破屋前遇见的女子,“女子方栉,闻声握发出,面黄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黄而带微紫,带清香,纹理柔密是沐毕栉后的秀发;紫楠也叫金丝楠,昏灯下细腻的金丝更是美人茸茸的鬓角。 结瘿的楠木也好看。我家一张镶嵌三块楠木瘿的晚清酸枝翘头长案是杏庐先生带我去买的,花纹十足团扇薄纱上的墨晕,浓淡交错,浮光灵动,当时很便宜,现在遇得着怕也舍不得买了。真旧真雅的楠木文房器具向来不多,杏庐先生照价转让给我的楠木帖盒我深深爱了三十九年还在爱:老田黄的蜜色,老沉香的轻盈,江兆申先生给我的那几沓诗笺藏在匣里正好让我浅尝藏娇的甘畅。六十年代香港破旧里处处是苍茫的情韵,老店铺老得丰盛,老街巷绉出文化,我们三两挚友都沉迷文房器玩,周末午后结伴走去上环一边寻找一边聊天,杏庐先生是长辈,看得多也懂得多,有他带路破罐旧匣老玉残砚忽然非常沈从文。 文房里玩的到底是哪些器玩,那是很有趣的《春游琐谈》。有一天,杏庐先生兴致好,影印他手抄的一份数据分送给我们。是屠隆《考盘余事》里罗列的四十五种文房器具:“笔格,砚山,笔床,笔屏,笔筒,笔船,笔洗,笔觇,水中丞,水注,砚匣,墨匣,印章,图书匣,印色池,糊斗,蜡斗,镇纸,压尺,秘阁,贝光,叆叇,裁刀,剪刀,途利,书灯,香橼盘,布泉,钩,箫,麈,如意,诗筒葵笺,韵牌,五岳图,花尊,钟,磬,禅灯,数珠,钵,番经,镜,轩辕镜,剑”。 屠隆是明代戏曲家,字长卿,号赤水,纵情诗酒,玩世不羁,清代才子张潮《幽梦影》中怀想前朝风流提到他,说“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诸君曾共我谈笑几回”!屠隆跟剧作家汤显祖同时代,家里有戏班,所写戏曲传奇生前比汤显祖要红,身后名气远远比不上汤显祖,几十出戏没有一出比得上汤显祖的《牡丹亭》流传几百年依然经典。汤显祖写过十首绝诗给屠隆,题为《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毁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情寄之疡”是梅毒,屠隆转眼死于末期性病,汤显祖那个“戏”字唐突了。 屠隆罗列的四十五种文房器具我集藏的顶多只有十一二种。他说的秘阁是臂搁,是写字枕着手腕的腕枕,竹制木制玉制我玩了好多年。《Artsfrom the Scholar'sStudio》里那件清代楸木雕古琴式臂搁兰石写铭文,实在清雅,不知道藏家是谁,前两年听说拿去北京拍卖我竟错过了。伦敦出版的《Documentary Chinese Works of Art in Scholars' Taste》里另有一件兰石铭的琴形臂搁是PaulMoss的藏品,我打电话到他的古董店去问说是转手了。兰石是清代福建莆田的郭尚先,精书法,精鉴别,精画兰竹,臂搁该是艺匠做好了找他写字刻上去的。 我苦等多年才找到的一件兰石古琴臂搁是上佳的楠木,金光水纹柔得浪荡,敷上一层岁月的包浆,仿佛栉发的村姑竟然熟成了绾髻的少妇。经眼的这三件琴形臂搁,兰石的铭文都正气得教人有点泄气。我这件写的是“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文章果真写出那样的气魄,那一定是论政的如椽大笔了,不是屠隆汤显祖乃至近代周养庵烟水空灵之笔甘心修炼的火候。老天爷发个慈悲,难得楠木凝然结出一波波似水的柔情,臂搁刻上两句温存的话该多么贴题! 杏庐先生跟我们闲谈四十五种文房器具的时候要我们留意“叆叇”,他说那是浓浓的云雾袅袅的炊烟也是古人的“眼镜”:老人不辨细书,以叆叇掩目则明。明代田艺蘅《留青日札》里记提学副使林公有二物,如大钱形,如硝子石,如琉璃,如云母,质薄而透明,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戴上叆叇,精神不散,笔划倍明,还说用绫绢把两片叆叇联起来缚在脑后方便使用。杏庐先生还说他胜利前一年在成都旧货铺看到两片圆形眼镜片,老板说是明末清初的叆叇,他好奇买了,不巧一九四八年南来在广州码头跟一箱杂书一起弄丢。屠隆清单里写的“贝光”是磨砑宣纸的工具,听说宣纸一经摩擦纸面密实平滑,走笔舒畅,六朝年间发明的。我试过用楠木压尺在宣纸上来回磨十几下,写出来的字自觉漂亮多了。文房器玩学问大得很,北京扬之水是专家,她寄来新书《一花一世界》的目录,十五篇文章写六十件明清工艺品,我先后在杂志上偶然读到了几篇,写得细腻极了,真是一字一风雅。J006 图为:清代兰石铭楠木琴形臂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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