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退回到70年前的北京。每当大街小巷传来绵远悠长的叫卖声“菱角米来呦———”,在屋里“猫”了一冬的孩子们就乐了。他们知道,喝完香甜的腊八粥,盼了一年的风筝就飞来了。 旧年腊月初八到新年清明,按照老北京的规矩,是风筝上市的季节。从货郎摊子上一个大子儿(铜钱)一个的“拍子”(俗称“屁股帘”)到24个子的“扎燕”,风筝成了上至皇族、外国公使,下至黎民百姓、黄口小儿的玩物。 北京喜欢放风筝的人都知道“曹氏风筝”。恰逢春暖花开,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记者决定前去拜访“曹氏风筝”传人。 “曹氏风筝”的第二代传人孔令民正在装修房子,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上落满了尘土。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孔令民家并无人姓曹,那“曹氏风筝”缘何而来? 曹雪芹留下遗篇 孔令民把记者迎进屋,一旁他的爱人,早已把热茶奉上。说起“曹氏风筝”的传人为什么姓孔,孔令民长叹:“说来话长——” “曹氏风筝”竟源自曹雪芹所著的《南鹞北鸢考工志》。据说这是曹雪芹为接济穷困潦倒的朋友于景廉所著。于景廉曾无意间向曹雪芹提及,京城的公子哥买一只风筝的钱,足够他一家老小好几个月的生计。曹雪芹一向喜欢扎风筝,就随手扎了几个给于景廉,叫他拿去卖卖看。除夕那天,于景廉牵着驴,满载时蔬酒肉前来道谢。原来曹雪芹给他扎的风筝早已高价售空。曹雪芹由此顿悟:“将扎风筝的手艺传开,使鳏寡孤独、老幼病残皆可自食其力。”这些书稿一度被清代礼亲王的后裔所藏,后来礼亲王的后裔吸食鸦片,生活穷困潦倒,就把书稿卖给了日本商人。 孔令民的父亲孔祥泽,是孔子的第75世孙。1931年,酷爱美术的孔祥泽被父亲送到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创办的“北华美专”。在那儿,他从一个日本商人手里见到了曹雪芹著的《废艺斋集稿》残本(全本共八册,第二册就是《南鹞北鸢考工志》)。 书是当时的日本教员从一位叫金田的日本商人处借到的。师生们在书的序言中发现了“曹子雪芹”字样,大喜过望,有人脱口而出:“了不得,这是曹雪芹的作品!”金田马上问:谁是曹雪芹?听说是“中国著名小说《红楼梦》的作者”时,金田“啪”地把书合起来,要拿走。日本教员以“请中国专家鉴别真伪”为由,央求金田准他们借阅一个月。 于是,利用短短的26天时间,孔祥泽等人加班加点,把格子信纸覆盖在书稿上,用铅笔拓印。书被要走的时候,还没完工,但曹氏的风筝美学已如出水芙蓉,清晰可见:“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于碧波”。 30年悟出门道 真正能让风筝得以发展,还要从孔祥泽在天安门广场上遇到商人费葆龄说起。两人相遇时,昔日的孔家大少已是贫病交加。他曾引以为傲的孔子第75世孙的身份,给他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 那是1949年后,放惯了风筝的人心痒手也痒,但风筝铺子日渐消失。憋了一阵子,风筝迷们纷纷翻出家里存的老风筝,照着扎,照着画。每天下午3点,天安门广场,全是穿着蓝褂蓝裤的风筝迷在广场上奔跑,最扎眼的,就是费葆龄。 那时,孔祥泽胳膊受伤了,画起东西来十分费劲,一心想找人合作,好使曹雪芹的风筝谱能够传下去。他主动与费葆龄搭讪,问费葆龄愿不愿跟他合作。费葆龄大喜过望,如获至宝。 孔祥泽的眼力不错,费葆龄擅长丹青。然而,要把简略写意的扎制歌诀和孔祥泽在30年前用铅笔拓描的图谱复原成实物,谈何容易。有时候,歌诀上只写着:风筝的腰栓上要描绘蝴蝶和五蝠,但这些纹样是什么颜色,怎么安插,没人知道,还要参考钟鼎纹饰或者其他工艺品。 就拿扎燕子风筝来说吧,“肥燕”是指雄健有力的雄燕,“瘦燕”是能歌善舞的雌燕,“比翼燕”是恩爱夫妻……老哥俩悟了整整30年,才摸出其中的门道。 “文革”时,孔祥泽因为孔子后人的身份受尽了折磨,先后被抄家六次,被赶到马路上扫大街,后来不得不去东北女儿那里避难。被抄的曹雪芹手稿部分也被焚毁,所幸的是大部分手稿分头借给朋友学做风筝之用,逃脱了被焚的厄运,《南鹞北鸢考工志》的部分手稿才得以存留。 隐居乡间潜心修艺 在父亲的熏陶下,孔令民从小就喜欢风筝,“每到清明节,看着天上飞的那些好看的风筝,心里就痒痒,缠着父亲给做一个。”但每一次,父亲都说“自个儿回去琢磨”。 “在河北农村插队那会儿,我也没闲着,农村到处是秫秸,没事的时候就学着扎风筝。”插队10年间,孔令民始终没有放弃风筝创作。“文革”结束后,孔令民回到北京。 1979年,在颐和园举办的首届民间花会给了孔令民展示手艺的天地。“有专门的摊位,老百姓都非常喜欢,风筝很抢手,很多半成品也都被买走了。” 那年,孔令民当上了首批国家级风筝裁判。他的风筝也水涨船高,成了抢手货。但孔令民说:“每次卖的时候,我都特别舍不得,因为其中融入了我的感情。现在我一天不扎风筝,就浑身不舒服。” 改革开放后,孔令民还在北京的怀柔、大兴、四季青公社等地办起了风筝制作的副业,自己担任技术指导,为当地的残疾人传授风筝制作技艺。曹雪芹写《废艺斋集稿》的目的就是为残疾人提供一项谋生技能,孔令民一直保持着这个信念。“200多年前,人家曹雪芹就做公益事业了,咱现在既然学了人家的手艺,就不能丢了人家的宗旨。”如今,孔令民已经离开工艺品厂。为了有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他把家搬到了位于京郊的李家坟村。 86岁高龄的孔祥泽已经不能亲手制作风筝了,年过半百的孔令民眼力也大不如从前。然而,令孔令民感到意外的是,儿子孔炳彰却对风筝艺术情有独钟。学习外贸专业的孔炳彰,大学毕业后本可找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父母也从未要求他子承父业,但他却毅然选择与父亲搬到远离闹市的农家小院,潜心研究风筝艺术。每次孔炳彰在家的时候,父子俩吃完饭就开始扎风筝,经常做到凌晨一两点。 孔炳彰5岁时就做了第一个风筝——“福到眼前”。虽然是最简单的样式,但是风筝上天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开心得手舞足蹈。1999年,孔炳彰开始系统地向父亲学做风筝,当年他和父亲孔令民一道参加了庆祝澳门回归的放飞活动。“曹氏风筝”鲜亮的颜色和好看的样式赢得大家交口称赞,孔炳彰颇受鼓舞。从那时起,他一面学习、一面改进。以往的风筝立体感不强,他就着力凸显其立体感,做出新的风筝样式。 现在孔家小院里收藏了很多孔炳彰制作的风筝。孔令民拿起儿子做的一个猪八戒风筝说:“它就是两种技法的结合,头是伞艺的做法,而两只大耳朵是软翅的做法。这样放上天后猪八戒的耳朵能在风中扑扇,特别生动。”喜欢听相声的孔炳彰最近琢磨着,怎么把郭德纲相声中的生动形象搬上风筝,在风筝题材上增添新的内容。 “我扎风筝的技术,其实比不上我儿子了。” 孔令民自豪地说。 “世界最美的书” 同曹雪芹一样,孔家祖孙三代也编写风筝谱。作为国内唯一见过《南鹞北鸢考工志》的人,孔祥泽老先生年事已高。为了抢救日渐濒危的民俗工艺,给后世留存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他想在有生之年对“曹氏风筝”做一次系统的复制。 于是,孔祥泽、孔令民、孔炳彰祖孙三人按照记忆中的图片和歌诀一件一件制作出风筝,并拍成照片,把这些素材提供给北京工艺出版社。“做风筝讲究的是扎、糊、绘、放‘四艺’,每一步在曹雪芹的书中都有歌诀。”孔令民指着一只比翼燕风筝说,“风筝的制作常常在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民间谚语、传说故事和古籍文献,都是风筝创作题材取之不尽的源泉。同样是一只风筝上的狮子图案,五只狮子翘首相望是“五世(狮)同堂”,旁边添上金鱼和孤鹜就是“师(狮)于万物”。会做风筝并没什么,关键是理解风筝中蕴含的文化内涵。” 祖孙三代的创作历时整整两年,一遍遍经历着“扎、糊、绘、放”的工艺。孔令民眼已花,几乎所有的绘画都由孔炳彰完成。爷爷在一旁督战,有时会说:“这里用玫瑰紫不好。”有时会告诉孙子尺寸、比例、画面的具体要求。沙燕、孙悟空、唐僧、童男童女等总共138件美丽的风筝,通过祖孙三代之手逐一问世。 汇集这些作品的蓝色封面线装书——《曹雪芹风筝艺术》出版之后,好评如潮。在德国法兰克福举办的世界性图书文化活动中获得了众多评委的青睐,被评为2006年度“世界最美的书”。 《曹雪芹风筝艺术》的扬名并没有让孔家止步。孔祥泽老人说:“曹氏风筝共有43种技法,这本书说了14种,剩下的29种技法也要整理再现。”孔令民义务做着“曹氏风筝”的传授工作,他的理想是让“曹氏风筝”成为“耐克”一样的著名品牌。孔炳彰说:“风筝里深藏的文化吸引着我,虽说我有自考大学文凭,我还想再考大学,多学些东西,让曹氏风筝更具现代感。” 采访出来,夜幕已经笼罩整个山村。身后,孔家小院亮起了灯,谁也不会想到名扬海外的“曹氏风筝”,就是从这个寻常院落飞向世界的。几个小时的交谈,道不尽的人生悲欢,或许只能把记忆中那些片段,在文字上暂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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