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正上高小,住在北城根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普通院落里。一到夏天,院子里的大槐树枝叶繁茂,树荫很大。大部分人家都栽花种丝瓜、扁豆什么的。花则都是好养耐活的,譬如西番莲、美人蕉、茉莉花、夹竹桃等,花朵各异,五颜六色,分外好看。前院东屋的贺奶奶家还有一架葡萄,碧绿的叶蔓、晶莹、挂霜的葡萄,常令人驻足浏览。 夏天的小院,几乎家家门户开放,顶多挂个竹帘儿,为的是屋里通风凉快些。 那个年代北京的夏天,说热真叫热,说下雨,那大雨歇歇停停能下两天两宿。当时的北京人不要说空调,连电扇都看着新鲜。那时的大商场、电影院有吊扇,人们便十分知足了。小院的老街坊如何打发炎热的夏天呢?家家有三宗宝:折扇、蒲扇、凉手巾把儿——出门办事拿折扇,用着方便;在家用蒲扇,又扇风又轰蚊子,乘凉垫屁股,下棋放物件,一举多得;凉手巾把儿各家更不能少,凉水盆里浸泡着毛巾,人们从街上四脖子汗流地回来,拧把手巾,洒点花露水,头上头下,前后背一擦,那叫爽! 那年代还没冰箱,但夏天过得也十分滋润,像我们家,一整夏天,母亲细心打理,绿豆汤不断顿;凉白开水,桌上大瓷壶里保证供应。家里有个大瓦盆,凉水里“镇”时令瓜果。 当然,令我回味的还有那年代老北京味十足的奶油、小豆、红果冰棍。我们那片街道推车卖冰棍的是一个瘦瘦的、戴白套袖的老太太。她上北新桥一家大门市趸货,一般都是午后串胡同叫卖。尽管那时的冰棍,贵的不过五分钱,便宜的只有三分钱,但也不可能天天享受,因为一毛钱的菜,可能够一家子吃一天的。那时的奶油冰棍牛奶味浓,小豆冰棍能吃到又烂又香的小豆,红果冰棍更是货真价实。 夏天的小院,人们的饭食也十分有特点。院里一水儿老北京,面食自然是主打,面条又是当然的首选——西红柿打卤面、鸡蛋葱花、炸酱面、肥瘦肉丁茄子面、芝麻酱蒜汁面。母亲用虾皮、葱花、香菜、花椒油、酱油、醋烹制的京味醋卤,浇在过水的手擀面条上,来根黄瓜,那叫美味爽口。就是后来我当了专业大厨,一到夏天,母亲的醋卤仍是我的最爱。小院夏天还有一样面食让人回味,用荞麦面做的“扒糕”,制作十分简单,荞麦面加水蒸成糕饼状,冷水浸凉透,吃时切成条,拌以芝麻酱、蒜汁、酱油、米醋、芥末、胡萝卜丝,吃到嘴里又凉又筋道,味美又开胃。 小院夏天的餐桌,也绝不仅仅是面条的天下,各种馅活儿也闪亮登场,馅饼、包子、韭菜合子,瓠溻子,上桌的频率要比煮饺子高,原因就在于这些都能提前蒸烙,再熬上锅绿豆稀饭,大人、孩子回来坐下便可以开饭。夏天是瓜果蔬菜旺季,扁豆、豇豆、小白菜、茄子、西红柿、柿子椒······都能入馅,薄皮大馅,吃着十分解馋,由于各家饭桌都摆在院子里,你尝我家的,我尝你家的,仿佛一家人一样。院里有位老人,老伴儿没了,儿子上班远,老头就爱吃带馅的,谁家蒸包子烙馅饼,都想着老人。他每回都笑呵呵感谢众街坊:“全院照顾我一人,我如今的吃喝,给个知县我都不换!”街坊则笑道:“人家知县也不换。” 我们小院夏天里也吃米饭、炒菜。米饭以二米饭(小米、大米)、豆饭(红小豆、绿豆均可以)居多。热菜以熬、氽、煮、炒、焖为主,像什么虾皮熬冬瓜、炒西葫芦、鸡蛋西红柿······母亲用茄子做的一道“独鲜茄”十分好吃。那时候茄子很便宜,一毛钱买好几个,母亲买回家洗干净切成三角块,码在盖帘上放在向阳处晒晾半天,茄块皮蔫皮蔫的,水泡的黄豆呈半透状,几片肥肉、葱丝、蒜片、香菜备好。铁锅上火,煸肥肉片,放上几粒大料瓣,部分葱丝爆香,再放稀黄酱,少许酱油、盐、糖,适量的开水,把茄子块、黄豆放入盖上锅盖,焖十分钟左右,再用铲子翻撒葱丝、香菜、蒜片,盛在盘中,炸一点花椒油喷上。茄子酱红油亮,葱白,香菜绿,咸鲜浓香,诱人食欲。 夏天小院人们睡觉也是一景。赶上伏天屋里闷热难当,男爷们、孩子们前半夜都在屋外睡。为减少蚊子叮咬,吃过晚饭,大家都薰上艾蒿、燃上蚊香,如此一来,甭说屋里,就是院子里蚊子也见少。人们扫院子、泼清水,夜幕降临了,这家凉席铺地,那家门前支床,有的把竹躺椅放平了,小院成了宿营地。尽管天热,男人没有光膀子的,院子毕竟不是家里,得有分寸。夜深了,大人们喝茶聊天,孩子们数星星也数累了,在母亲蒲扇的轻拂下,很快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