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少年得志,年未而立即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教授,是五四那一辈新潮学人的龙中之龙。季羡林念大三时,听过胡适一次演讲,题目是关于文化冲突。这是他首次见胡先生,当天在日记里留言:“我总觉得胡先生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1933年10月13日) 1946年7月底,胡适由美国返回北平,正式就任北大校长。晚数月,季羡林进北大,担任东语系主任。本来是相距遥而又遥的两代学人,忽然走到一起。作为系主任,季羡林要向胡适校长请示汇报,作为学者,他要向胡适主编的报纸学术副刊供稿,所以,那间设在孑民堂前东屋的校长办公室,他是常客。胡适给人第一也是永恒的印象,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微笑。对教授是满面春风,对职员、学生、工友也是春风满面。当时名人、教授普遍有架子,蔚为时髦,据季羡林观察,胡适与此绝缘。他说:“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风。” 胡适的好接近,还在于他擅长利用幽默。一次开教授会,季羡林在场,适逢杨振声先生新收得一幅名贵的古画,他带来,铺在桌上,请大家欣赏。教授们大饱眼福,啧啧称羡。这时,胡适突然站起来,抢到桌前,把画卷起,作纳入袖笼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胡适终生在学术和政务之间荡秋千。季羡林觉得,甭管胡适本人如何定位,他终究是一介书生。季羡林记得,一天下午,在北图开评议会,胡适匆忙赶到,首先声明,后面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要提早退席。没有想到,会开着开着跑了题,有人忽然谈起《水经注》,一听到他最感兴趣的话题,胡适立即来了精神,接过话茬,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早把另一个会抛在脑后,直到散会,也没有退席,而且意犹未尽,恨不得挑灯夜战——这不是书呆子又是什么! 至于胡适的治学窍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季羡林认为是不刊之论。他年轻时奉为圭臬,到老犹拳拳服膺。在学问面前,假设当然要大胆,不大胆就不能突破框框,上天入地,自由驰骋。求证必定要小心,不小心就不能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拿这把尺子度人,他曾以闻一多、郭沫若为例,他认为二位先生大胆假设有余,而小心求证不足,因此在异想天开、逸兴遄飞的当儿,也常常闹出一些常识性的笑话。 那么,胡适眼中的季羡林又如何呢?季羡林初入北大,写了一篇《浮屠与佛》。说起来,这篇文章正是缘胡适而起。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华,汉译有两个关键字眼,一为“浮屠”,一为“佛”,“浮屠”与“佛”,究竟哪个译在先,哪个译在后?胡适与陈垣两位先生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鉴于佛教并不是由印度直接传入中国,而是经由中亚各国的媒介,这里存在着转译,季羡林利用自己的独门秘术:吐火罗文,成功破解了这一难题。文章经陈寅恪推荐,发表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季羡林以为这种小玩意儿,是不入胡校长的法眼的。哪晓得胡适不仅看了,还大为激赏。而后,季羡林又写了一篇《列子与佛典》。《列子》是一部伪造的书,此事已成定论,但伪造的时间及作者,尚缺乏深入的探讨。季羡林通过对与《列子》有关的《生经》的考证,彻底弄清了它的来龙去脉。文章写好后,这次他主动呈送胡适。胡适连夜看完,次日便给季羡林复函,内中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须知,胡适乃“考证派宗师”,向来主张“无征不信”,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话。这两篇论文,无疑使胡适大感快慰,乃至他晚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与年轻的学人聊天,还忍不住说:“做学问,就得像北大的季羡林研究佛教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