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音不能逐 笔者在这里向大家介绍的是话剧专业中一个比较生疏的行当以及一位在生疏行当里生疏的人。 曹禺先生曾经书赠给他的墨宝: “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你如果走进首都剧场欣赏北京人艺的名剧《茶馆》,在大幕拉开以后,除了舞台上看到的老裕泰茶馆和里面的人物形象之外,一定还会闻听到街头和屋后的种种音响效果。街头:天空中一掠而过的鸽子响亮哨声,门外手推水车“吱扭”的行走声,烂糊云豆、烂糊蚕豆以及热面茶的叫卖声;屋后:大灶上的嘈杂炒勺声、洗碗声,面案上擀面杖敲打的花点儿声,跑堂伙计点叫喊炒菜、面食声以及大灶上的回话呼应声……也许你开始并没有过多地留意这些声音,可是它已经作为裕泰茶馆生意兴隆、高朋满座生活氛围的整体,被你完全接受了,被你认可了,甚至被你感动了。 那么,这些在导演焦菊隐先生指导下,根据场景、季节、人物、情节制造出来的,丰富、复杂而又精彩的音响效果形象,又是由谁设计出来的呢?是由谁制作出来的呢?此人就是剧院舞台音响效果的设计专家、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冯钦先生。他作为一位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建院近半个世纪以来,一直默默无闻地辛勤劳动着、创造着。不幸的是,冯钦在前几年就已经因病离开我们远行了,然而,他留下的设计,留下的声音却与剧院的保留剧目一起,将永远永远回响在广大观众的耳边。 冯钦说:“说来也许是一个巧合,好像我从小就立志长大要搞效果这个专业。家中长辈告诉我说:‘当你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学会了吆喝卖小金鱼的声音。’可能这是我一生当中学的第一声叫卖吧。” 随着时日和年龄的增长,生活中不断的耳闻目睹,加上冯钦对这方面特有的强烈兴趣,学会了许多叫卖声音:什么卖烂糊蚕豆的、卖芸豆饼的、卖烤白薯的、卖老玉米的、卖甑儿糕的、卖青菜的、卖鲜花的,等等,都一一收进他的记忆里。而且,不单是叫卖的各种声音,连卖什么东西该用什么家什以及卖者的穿着打扮也都无意之中记了下来。这些儿时的记忆是深刻的,为冯钦从事效果工作积累了大量的、重要的生活素材。当然,冯钦对这门艺术奥秘的深究,那还是在长期的实践之后。 冯钦说,他是和剧院一起成长起来的。从最初的单纯技术操作,到独立的艺术创造,确实经历了很多甘苦,才取得一些成绩。他要感谢前辈的指导和启发,而更主要的是自己要勤奋,要不断的探索和各方面修养、素质的提高。因为艺术是无止境的,不能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勇于创新。 形不见而有声 于是之曾经书赠给他的墨宝: “形不见而有声花未显而含情” 这里,我们不妨介绍在两个戏中,冯钦所精心设计的音响效果,来看一看,听一听。 《雷雨》第三幕——贫民区杏花巷鲁贵的家,是全戏音响效果的重中之重。 在大幕拉开以前,为了表现出这是一个暴雨到来以前的盛夏之夜,也就是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无法睡着觉,难熬、难忍的夜晚,首先进入观众耳朵里的是:屋外小池塘边乘凉的邻居们一边聊天,一边用芭蕉扇轰打蚊子的声音;一个醉汉子打老婆吵闹的声音,并伴随着老街坊们劝架的声音;小池塘里众多的青蛙,一阵阵此起彼伏吵叫的声音。 大幕拉开以后,四凤焦急等待周萍应约前来见面商量以后怎么办,然而一直没有等来,又怕这件事被家里人有所发现,心情非常烦乱不安。此时进入观众耳朵里的是:街坊们结束乘凉而散去,懒洋洋地无奈告别的声音;青蛙继续时不时忽大忽小吵叫的声音;游街串巷的卖唱瞎子和卖唱女唱着悲凉伤感的“时调小曲”《妓女自叹》:一更儿里来,月影儿照花台,郎君要是订下约,今儿个晚上来;一阵又一阵从天边滚滚闷雷的声音;火车站上有车进站,快速敲打钢轨“点”的声音;一列火车鸣笛由远而近又而远,匆匆驶去的声音。 接下来的情节是鲁妈逼迫四凤发誓,从此再也不见周家的任何人,否则自己就要被天打五雷轰。此时开始,惊雷的声音一直不断,远近、大小、急缓、强弱不同,在四凤说到“那就叫天上的雷劈了我”后,紧接着一个霹雳自头顶猛劈下来;狂风大作的声音;暴雨倾盆的声音;在四凤失魂落魄跑下去以后,鲁妈、大海跟着追下去,屋外传来在狂风暴雨中,妈妈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女儿的声音和儿子沙哑地喊叫着妈妈的声音。 值得一提的是,后台人工做出来的雷雨声音十分逼真,完全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五十年代中期在北京剧场演出的时候,正好是多雷多雨的夏天,有一次演出当中舞台上雷雨大作,甚至台下有的小孩子被吓得哭起来,一些观众也信以为真误认为外边真的打了雷,下了雨,于是,纷纷离座往剧场门外跑,为的是把自己骑来的自行车挪到背雨的地方去。等他们来到剧场门前,一看根本没有打雷下雨,天上是星月争辉的景象,这才笑着又走回剧场来。也许有人要问——是用什么东西能做出这样逼真、精彩的雷声雨声呢?说起来很简单:雷声有用梯形鼓敲打出来远方滚雷;用三合板晃动出来近处滚雷;用钢板摇动出来沉雷;用白铁皮抖动出来的霹雳。雨声则是用芭蕉扇上滚动的黄豆做出小雨;是用大雨车转动不同速度做出中雨和大雨。 《日出》的第三幕是在妓院里,为了表现这种人间地狱的环境特点,全幕由下列的声音所组成—— 选用三十年代天津时调艺人赵小福唱的《反挑眼》为基调,曲调高昂、悲伤而凄凉,时大时小地飘荡过来; 院子里有人喊:“前边儿!”“来客!”“见客啦!”,不断拉响铜铃的声音; 院子里嫖客和妓女的说笑声、嬉骂声、唱曲声、兜揽生意的招呼声不断; 专供嫖客们享用食品、用品的叫卖声:“橘子大香蕉!”“卖药糖嘞!”“糖堆儿!”“肥卤鸡!”“煎饼果子!”“五香茶叶蛋!”“人果栗子啊!”“卖芭兰花儿!”“唱话匣子!”“硬面饽饽!”…… 卖肥卤鸡小贩的签桶子的声音;京剧《秦琼发配》的“流水”板式唱段:“……舍不得街坊四邻好朋友,实难舍老母白了头。儿是娘身一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眼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尊一声公差把店投……”的声音; 皮鞭抽打妓女的惨叫声音; 乞丐“数来宝”的声音:“嘿,紧打板,慢板量,眼前来到美人堂。美人堂前一副对儿,能人提笔写得详。上写白天推杯来换盏,天天晚上换新郎。” 妓女有气无力地唱小曲的声音:“叫声小亲亲哪,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亲人啊,小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夫妻呀百日恩哪……” 院子里有人喊:“落灯啦!落灯啦!” 一般观众不了解,幕前在演戏,而幕后为了做音响效果也是在演戏。幕后的戏要跟着幕前的戏走,参与者其紧张程度、投入程度和认真程度都是不亚于幕前的演员的。比如,像《日出》第三幕这样比较复杂,数量很大,质量要求高的音响效果,必须发动后台当场没有戏的所有演员和职员参加。在这其中,冯钦既是一个设计者,又是一个组织者和指挥者。他就像一位乐队的指挥,面向所有做效果的人,耳朵听着舞台上的戏,双手不断地挥动,时而要求进入,时而要求退出;时而要求增大,时而要求渐小;时而要求贴近,时而要求推远;时而要求强烈,时而要求舒缓。他常常是在一场戏下来以后,就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 索艺之心未竭反盛 夏淳先生曾经书赠给他的墨宝: “发已霜索艺之心未竭反盛” 正是由于参加做效果的演员非常之多,剧院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可以在晚会上正式演出的节目,名字叫作《叫卖组曲》,几十年来屡演不衰,很受观众欢迎。这里也给大家介绍如下: 《叫卖组曲》是表现旧时北京胡同里老百姓生活当中,一天从早到晚的音响效果形象。 “咯咯咯——咯咯咯——”黄宗洛的公鸡打鸣儿; “茄子来黄瓜唉,夹扁豆,还有点儿辣青椒哇——”牛星丽的叫卖青菜; “大金鱼儿来——小金鱼儿呦——”于是之的叫卖金鱼; “磨剪子来,抢菜刀嗷——”李翔的吆喝磨剪子磨刀。 “驴肉——肥——肥——驴肉唉。”英若诚的叫卖驴肉。 “有破烂儿我买,有旧衣裳破鞋破袜子我买呃——”孟瑾的叫买破烂儿。 “冰棍儿——败火,败火的冰棍儿啊。”蓝荫海的叫卖冰棍儿。 “冰激凌来雪花酪,好吃多给就拉拉主道——叫你尝来你就尝,白糖桂花就往里边儿攘——叫你喝来你就喝,白糖桂花就往里边儿搁——”全体表演者的叫卖冰激凌、雪花酪。 “修理皮鞋——拾缀皮鞋——”英若诚的吆喝修理皮鞋。 “箩卜赛过梨呃——辣来换呐——”冯钦的叫卖水箩卜。 “呃——羊头肉来,呃——羊头肉来呦。”林连昆的叫卖羊头肉。 “落花生来葵瓜子儿呃——半空儿多给!”部分表演者的叫卖花生、瓜子儿。 “硬面儿——饽饽,硬面儿——饽饽,硬面儿——饽饽!”全体表演者的叫卖硬面儿饽饽。 当时,在效果方面冯钦是总指挥,所有参加效果工作的演员都得听他的,他让谁学什么谁就学什么,不知道的去打听,不熟悉的去找人熟悉,有的演员硬是在胡同里追着小贩学吆喝,学会以后还得在排练场上反复练习,并且要坚持跟戏,要求音响效果随着人物的思想感情走,或者说音响效果要给人物的思想感情作铺垫、陪衬和照应。 记得在排练《龙须沟》第一幕的时候,导演焦先生就对音响效果提出了明确的、高标准的要求:“做雷声的同志必须和台上的演员一样地感受角色的情绪,与他们同时哭,同时笑,感受同样的内在节奏,而且要通过自己的表达工具——雷声——表现出这些情绪来。”一句话,音响效果作为戏剧综合艺术创造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在整体艺术中的位置和作用是非常明确的,它必须是艺术创造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不是简单地在舞台上完成生活中某一种声音的再现。音响效果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也一定要具有艺术生命。这就要求所有参加者都得把这个工作当作自己的一项专业来对待,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他们就是典型环境的又鲜为人知的创造者。在这方面,同样可以表现出北京人艺的传统敬业精神。 正如曹禺老院长所说:“北京人艺的一些成果,都是在反反复复与困难、与矛盾、与复杂事物的斗争中取来的。理想的追求、韧性的战斗、整体与局部、集体与个人的谐调,使每个成员逐渐成熟。有人愿意把北京人艺比作自己的家,或者‘鞠我育我’的地方。”此言不假,此言甚是。刘航摄B128 冯钦档案 北京人,1931年生,1997年卒。北京人艺效果组组长,一级舞美设计。 中国戏剧家协会艺术委员会效果组组长,中国舞美学会常务理事兼创作研究部副部长,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客座教授。 1949年11月华北大学毕业到华大文工二团;1950年到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1952年6月转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直从事音响效果设计、管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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