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什刹海是热闹所在,但绝非好去处:这似乎不曾引起社会人士的注意。什刹海在不知觉中却有它惊人的魔力。倘若拉住一位北京市民,问北平地方那里顶好玩,他的回答一定是什刹海而决非中央公园,这是有历史性的。据说明清两代人士就是一面挥扇,一面啜茶嚼瓜子,将长夏消遣在这里。因此这里俨然是个名胜了。可是一坑臭水,两行杨柳,实无胜可言
入民国以来,许多胜地都是过眼云烟似的,这么一天旺盛了,又这么一天衰落了,诸如颐和园,万牲园,香山等。独有这两岸污水的长堤上仍能维持昔日的熙来攘往。认真想去,确乎有些寒心
我的被邀游什刹海是在今年夏天,并非初次,往年已有几遭了,但逛逛就完事了,所以除了水臭汗臭,此外没有较深的印象。一路上被傍晚的太阳晒着,毫无兴致,纵然走着去什刹海的路,说起来是惭愧的,实无北京人清闲的心。可是既坐在茶棚下的藤椅上,世界就有些不同了。这时所想的,仿佛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平时所憎恶的东西,久而久之,偶尔也许会发现尚有可亲之处。这仅有的可亲的一点,站在功利主义的基石上眺望过去,正是要不得的亦未可知,然而因为兀突的机缘,无意间却将素来的主张推翻了;并没有什么可怪,只是人类意识中残存的渣滓太多,太凝固罢了
我认为小市民是人类中最堕落的一种,尤其是道地的所谓北京人,跟着政局的污流,渐渐趋于没落一途。他们日里在垃圾堆上玩玩百灵,麦雀,押当吃饺子,打牌喝老酒,夜间听听戏,听听戏!世界就在听戏与喝酒之间翻身,在他们是毫不相干的。据说人类的一切恶行皆由于外界的激迫,问题太大,暂且搁开,但一任世界打滚的态度,是多少近乎竹林七贤的。他们是否因时势的可怕才这般颓废(我想和官有缠连),留给中国的弗洛伊德解决罢。总之,现在亦无理想中的竹林,至于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长啸一声,来一个鲤鱼打挺,是更不必说了。所以只好步着祖宗走熟的路,到什刹海来的罢
凡能吸引人的地方,大抵都有个性,说是特殊情调亦未尝不可。这些所在的好处陌生人很难体验出。仍就什刹海说罢,人众是杂沓的,然而和天桥,厂甸,隆福寺就有着不同,到天桥等处大约只为逛(看枪毙人的画在圈外),而什刹海的朋友却在欣赏了,虽然鉴赏什么还没有研究出。自然,来这里的并非止于逛逛而已。茶座间的伙伴中有人云,老舍著《赵子曰》里的米丝特赵就是在什刹海一个酒楼上行结婚礼的。我在北平日子浅,不知道赵先生,职业籍贯更不清楚了,但我想,那位赵先生该不是大腹便便的商人。北京饭店,六国饭店不是更阔绰吗?干么定要在什刹海呢?其实是纵然商人也好,反正婚礼是举行在酒楼上,和这里所谈什刹海本部似乎无直接关系。有谁肯在什刹海的茶棚下结婚呢?
什刹海的乐土似乎是在茶棚下。不管外面多么拥挤吵杂,这里永远是静的,却没有禅堂岑寂逼人,也不似书斋阴冷可畏,也许像一池溶溶春水吧。如再俱象的摹仿时,那只有还原到什刹海的茶棚下了。实在说不出,然而不可忘的,这里是藤椅衔接藤椅,藤椅咬着藤几腿,而又满满坐着人的地方。人物也很统一,不如中山公园的大学生夹着野鸡,野鸡夹着商人,商人夹着姨太太,再夹着老爷,教授,那样一个循环长列的混杂不清,倘若修篡家世录之类,倒是清一色的市民;小市民相好,小市民太太,也许因为冰糖葫芦之故罢,不知怎的连市民少爷也夹带来了。大家各围着盖白布的藤几,手里把起半杯绿茶,心不在焉的一口一口咂着,神情洒脱得实在可惊,但不知名士们到此是否感到汗颜
突然想起某人说过去什刹海吃螃蟹的事。我留心着,这里的茶棚执事似乎是清高君子,并不兼卖螃蟹,而且连茶客必食的瓜子也是购自小贩的。然而单单绿茶瓜子也就很够写意,螃蟹不是躺在被窝里还能吃吗?谈到茶连自己也模糊起来了,这一课只好让京兆布衣周作人先生去讲,对于茶道我无道可言,纵然少年时吃过茶,十年来也早被白开水冲刷干净了。可是对于那吃茶的申请却不禁有几分神往。至此才恍然大彻大悟,北京人不仅会押当吃饺子,打牌喝老酒,而且更善于品茗哩。小市民大都很安分,不像一般爱动手动脚的名士,走动随身携带笔墨,到处乱涂,虽然其清淡优雅之处并不亚于邵康节辈,却从不曾割去柳树的皮,题上“日出三竿我犹眠”的诗来。这样一想,竹林七贤似乎算不得什么名流,倘是名流,天下还尽有着超名流者在,清高之士荟萃于什刹海
然而这些堕落的小市民还不到家,他们并不发起什么会,也不在衣领下挂名流牌子。至于什刹海的吃茶,也从未听说是为名流头衔来的。由于上午吃多了酒,想以茶来消解消解,似乎较为靠得住些,可是肯定的说法是没有的。他们都有什刹海的父亲;一面呷着浓烈的绿茶,一面嗑食南瓜子或西瓜子,嘴里谈着戏经,板眼,看着游客,望望一池浊水,一天消磨过去了。他们的祖先喝着茶死的,他们的父亲又是喝着茶死的,而他们自身也许及其子孙,国家世界都不在眼里。他们自以为是好百姓,虽不曾修过阴德,却不会做坏事,所以才来喝茶的罢。在他们眼中,国家的存亡仿佛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只消什刹海一日在着,世界将仍是繁华的。倘若一旦失去这片乐土,北京人将会怎样生活呢?
“吁!什刹海”
一个北京人把着正喝的茶杯,惊讶的望着我,仿佛说:“什刹海怎么样了呢,什刹海?”神情很是轻薄。自然,我不能说出什刹海怎样,却更将衔接着的小市民迫得咽进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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