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称谓比爷爷、奶奶还老一辈的人叫老爷爷、老奶奶。我的老爷爷大名叫卞隆元,他是我爷爷的二叔。据我奶奶说,我爷爷过世的早,扔下了孤儿寡母,老爷爷一生未娶,光棍一人,于是就一起搭伙过日子。 老爷爷祖籍山东,生得也是典型山东大汉,1.80米的个头。我1963年出生时,老爷爷已退休在家,人虽然是六十开外,但走起路来还虎虎生风,每天脸上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倍儿精神。相传老爷爷年轻时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所以在我们住的西廊下胡同德高望重,被尊称为“卞二爷”。.老爷爷平时沉默寡言,但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没有人敢“执拗儿”,遇到诸如大人打孩子、小夫妻拌嘴吵架等家长里短的事,往往都是老爷爷出面摆平。都不用说话,老爷爷走到窗根下,要不磕磕烟袋锅,要不就咳嗽两声,让屋里的人知道,他来了,顷刻之间,发生的争吵和打斗顿时“灰飞烟灭”。 回想起来,老爷爷每天的生活近乎单调,他每天就是一丝不苟地重复地做着他那几件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闩街门,老爷爷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打过顿儿。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二进的四合院,晚上也没什么娱乐,天一黑,将大街门闩上熄灯睡觉。我们家住外院,老爷爷自己住的房间白天总是敞着的,他坐在马扎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和出来进去的邻居打着招呼,老爷爷其实就是院的守护神,邻居们出门前都要和老爷爷说一声:“老爷爷,上班去了,被子搁外面晒着呢。”“老爷爷,我上街买菜,您受累给看着门。”刮风下雨了,他会把别人家在外头晾的衣服被子放回屋去。冬天了,他会认认真真地把各家各户的风斗检查一遍,以免煤气熏着;冬天,他还会在邻居回来之前把火捅开,以让邻居一回到家,屋里就暖暖和和的。院里各家各户的钥匙藏在哪儿他都了如指掌。每天天一擦黑,老爷爷都会准时准点地站在连接里外院的过道处吆喝一嗓子:“关街门了!”其实院子哪家谁回来了,谁没回来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关上了,晚上有人叫门,他还得起床再开。但他认为每天必须准时准点的关上街门——是规矩,也是他的责任。 小时候居住的院子内,六户人家只有一个水龙头。院子里有一口约近两米深的井,井里面有一个闸阀,一个回水阀。一到冬天,为防止裸露在外面的水管冻裂,就要将水井里的闸门关上,将回水阀打开,将裸露在外面的水管里的水通过回水阀吹出来,这样就不会使水管冻裂。 一到寒冬腊月,老爷爷都要在天黑之前将闸阀打开,各家将自己家的水缸灌满后再将闸阀关上,将水管里的水吹干净。这项工作,全部由老爷爷亲自完成。老爷爷在世时,我们院儿的水管没被冻裂过一次。寒冬腊月,他在完成这项工作时,完全就像一个将军,指挥着各家各户井井有条地将自己家的水缸挑满。如果有人不在家,他又像个士兵,给没有回家的街坊的水缸打满水。水管一旦关上,就不能再开。记得有一次,院内一位大哥刚从兵团回来,想和老爷爷叫“板”,有一天没有经过老爷爷同意,擅自打开了水龙头,接完水后,再打开回水的水龙头后,没有关上进水的闸阀,水井瞬间被灌满,以至于全院的人都拿着水桶水盆淘水。记忆中,老爷爷那天铁青着脸,叼着烟袋,一言不发,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的无奈。 另外一项嗜好,就是酷爱京剧,唱得有板有眼。上世纪七十年代唱的都是样板戏,电匣子里头听到的无非也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等唱段。我是从老爷爷嘴中才知道,京剧还有梅程尚荀四大名旦,还有马老板、谭老板……我小时候特迷杨春霞的《杜鹃山》,老爷爷说:"你是没听过梅兰芳、程砚秋,那比她是棒多了!"老爷爷还经常给我灌输诸如京剧的《二进宫》、《龙凤呈祥》等骨子老戏。 老爷爷的喝酒也有规律。每顿二两。离我家有100米之处,有一个小副食店,记得当时两位掌柜的,一位姓姚,一位姓魏。小铺里头烟酒糖茶,针头线脑一应俱全。自打我学会走路,就开始执行起了给老爷爷打酒的"任务",一毛三一两,我要早上起来打二两,中午二两,晚上二两。记得我提着类似现在"小二"的那种瓶子,周而复始地完成着给老爷爷打酒的差事。老爷爷的下酒菜几乎囊括了所有食物,除咸鸭蛋、花生米为常用的之外,咸菜、残羹剩饭都是下酒菜,实在没有了,拿头蒜、就棵葱都能喝口酒。赶上老爷爷"官饷",老爷爷会领我到宫门口东岔的酒铺下回馆子,两毛钱一盆小肚,一毛钱一碟粉肠,老爷爷端一个镶蓝边的酒碗,滋溜一口酒,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相,嘴角流出一丝笑容,那个时候也许是老爷爷最幸福最开心的时候。他深信男子汉大丈夫必定要有海量,所以从我会吃饭时起,就用筷子蘸酒喂到我嘴里,以培养出了在未来的岁月中能喝的"底子"。 虽然酒伴了老爷爷一生,但从来没见过老爷爷喝"大"过,他每顿二两酒的习惯保持了一辈子。遇上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他还是二两酒,只不过是增加了多喝一次的频率。比如说晚饭时已喝完了二两,在他临睡觉时,还要把属于他的二两"找补"回来。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家家户户都忙着盖地震棚,老爷爷却从容淡定,仍旧二两酒,哼着"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心里笃定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爷爷抽烟也很有规矩。他抽得是旱烟叶,每次托人在右安门附近一个烟铺买的一种味儿很"冲"的关东烟。我印象中老爷爷从没抽过卷烟。烟袋嘴儿是玉的,锅儿是铜的,由于老爷爷整天烟袋不离手,所以烟袋管锃光瓦亮。 对我这个重孙子,老爷爷近乎溺爱。以他力所能及之力,对我的“旨意”都言听计从。我小时候看电影入迷,那时候每到放假或礼拜天都吵着要去看电影。曾有过在红楼电影院看完《看不见的战线》,再跑到胜利电影院看一场《摘苹果的时候》的纪录,两场电影将近四个小时,老爷爷就在电影院门外等候。我在电影院过足了电影瘾,他却在寒风中伫立。 1977年,我记得还是冬天,老爷爷从人民医院看病回来,神情有些黯淡,而且破天荒地拎回一瓶1块7的“二锅头”,我问老爷爷怎么了,老爷爷脱口说了几句戏词: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为国家终日里忧成疾病,大限到阳寿终难保残生。若干年后,我才知这句经典唱词源自京剧《让徐州》。 老爷爷得了食道癌,而且晚期,已无法手术。医生说可做化疗、放疗延长生命。但老爷爷坚持不做,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七十有六,此生已够本儿,不用再做什么治疗。”又说“如果要治疗,也要有酒当药引子。”后来我清楚地记得,老爷爷认定以延续生命的治疗物为猪脑子泡酒,就着青核桃吃,据说这叫以毒攻毒。老爷爷挨过了一年多之后,原来强壮的身体,已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最后发展到了连着数日不能进食,酒都难以下咽。一年后的国庆节,老爷爷坚持要我陪他去西四浴池里洗个澡。从我们住的西廊下胡同走到西四浴池得四五里地,老爷爷当时脚肿得已穿不上鞋。倔强的老爷爷淡然一乐,跟我说:“没问题,老爷爷走得了!”在洗澡中,以往一直给我擦背的老爷爷,第一次要我给他搓了背。老爷爷那天还理了发,认认真真地刮了脸,他知道他的人生要谢幕了,他要将自己梳理得干干净净。洗完澡后,我们走到广济寺旁的13路汽车站,老爷爷又是平生第一次说,咱爷俩坐站车吧。老爷爷实在走不动了。记得那天我们下车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火红的太阳正暮暮西坠,初秋的北京,地上已有沙沙的落叶。老爷爷扶着我的肩头,步履蹒跚地走向了他人生的尽头。 几天后,老爷爷倒在我的怀中,溘然长逝。 老爷爷一辈子重复着某些平凡的事情,没有过惊天动地的事,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恪守自己的诺言和责任。外人都说老北京人身上有一种“范儿”。什么是“范儿”。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但从老爷爷身上发生的事,不就是点点滴滴反映出咱老北京人的“范儿”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