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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记忆

2002-12-1 11:00| 发布者: 罗进步

  北京人讲吃,会吃,是众所周知的。钱多的主儿,讲究吃山珍海味、四大菜系、八大楼;钱薄的百姓人家,也会在日常的粗茶淡饭中,吃出情致,吃出乐趣来。心灵手巧的主妇,会把有限的粮、油、菜做出百般花样,千种滋味,让家人吃好喝好。就是遇上个饥荒,沟沟坎坎的,也能在亲友、街坊的帮衬下,变着法子扛过去。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天。

  香椿鱼

  隔两条胡同的姥爷家,院中有一棵高过房顶的香椿树,那是姥爷年轻时亲手栽的。

  每到初春,菜市上青黄不接时,家中咸菜缸也快见底了,香椿芽便成了接短儿的“鲜货”。在长长的竹竿上,绑上铁丝弯成的钩。姥爷指挥我们专找不影响树形的嫩芽钩,轻轻一掰,一小簇香椿就飘飘然落下来,一会儿就落了一地。“够了!够了!”姥爷边念叨着,边收去我手中的竹竿,就像是给老朋友理发,可舍不得多剪,唯恐伤了元气。

  妈妈把香椿洗净,焯一下,切碎,再拌上豆腐,点上几滴香油,喷喷香。或是把香椿末与煮熟的黄豆、粉丝拌一起,浮头儿撒上些“海味儿”——虾米皮,再淋上酱油、醋,又好看又好吃,特下饭。

  妈妈还打小在娘家练就了一手绝活儿——炸“香椿鱼”。先把鸡蛋打入盆中的面糊,搅匀,再择出一小枝香椿芽,蘸满糊糊,轻轻“滑”入半开的油锅中。此时,火候最关键。油一炸,面糊变成金黄色,裹住了香椿。用筷子翻两个儿便夹出锅,放在铁丝笊篱上,控去浮油。码到瓷盘中,活像一条条才出水的小鱼,还散发着油香、蛋香、椿香。撒上用炒熟的花椒和盐粒擀成的“椒盐儿”,便可上桌了。

  咬开金黄酥脆的面皮,露出翠绿的香椿芽,带着特有的香味,口感还是那么脆。再用椒盐儿一提味,真是难得的“时鲜美食”。

  姥爷是91岁去世的。就在那一年,香椿树也停止了发芽。老街坊纷纷称奇。我想,冥冥之中,树木也是有灵性的。姥爷精心侍弄它几十年,它用一生回报了呵护它的人。我常给孩子们讲这事,告诉他们要爱护一草一木,要善待它们。

  顺便提一句,要是从市面上买香椿,老北京可有窍门:挑出一小把香椿,从芽根掐下一小块,闻闻——香味扑鼻;嚼嚼——脆脆的,满口清香,那才是“香椿”。如果只是外形像但没有那特有的香味,那就是“菜椿”,口味可就差多了。小贩多以“菜椿”当“香椿”卖,您可留意了。

  藤萝包

  我家小院中,有一架几十年的紫藤,虬龙似的枝蔓,爬满棚架,覆盖了半个院子,直到爬过房顶,探头到街上。

  刚刚开春,枝头就钻出一簇簇芽苞,顶着半透明的“胎衣”,一天天膨胀起来。到四五月,紫藤花争先恐后地开了,一嘟噜一嘟噜,沉甸甸压弯了枝杈。整个小院成了花山花海,半条胡同也都浸在浓郁的花香中。蜜蜂上下翻飞,嗡嗡采蜜,成了胡同一景,吸引不少街坊和游人,就像过“藤萝节”。

  每年这时,妈妈便让我们站在高高的木凳上,把半开的一串串藤花小心剪下来,用脸盆捧住。坐在炕沿上,妈妈教我们把娇嫩的藤花一朵朵捏下来,扯去花蒂,掐去花心,只取紫红色的花瓣放入盆中。再把特意买来的猪油切成绿豆大小的丁块,掺入细白糖,一起和成软软、腻腻的馅。把平日舍不得吃的白面,擀成薄薄的皮,包成一个个龙眼样的包子。妈妈还一下一下捏出花褶,有的像刚张嘴的石榴,有的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像一件件工艺品。上屉蒸熟后,包子瓷白,冒着热气,满屋充满藤萝花和脂油的香味。稍凉一凉,妈妈拿来个小碗,里面泡着食红,用筷子头在每个包子嘴上点个小红点,就像一个个笑开了嘴的白胖小子。我和妹妹也闹着动手。妈妈只给我们一人一次机会。我俩比着谁点的正,点的圆。看到孩子在眼巴巴地盼着,口水快流下来了,妈妈一人分了一个。

  轻轻掰开半透明的薄皮,一股花香冒出来,白白的油脂化开了,浸到紫红的花瓣中,像是珍珠藏在玛瑙里。慢慢咬上一口,又香又甜又细腻,直入心底。世上没有什么糕点能比得上妈妈巧手做的藤萝包了。

  妈妈像拿鸡蛋似的把包子码入盘中,让我和妹妹给住在附近的姥爷、叔叔、姨家送去。还把挑出的最好看的,单收起来,好让爸爸第二天带到单位去与同事分享。中科院语言所的学者,不少是美食家。对妈妈的贤惠手巧,是一致公认的。每年春天刚到就对爸爸念叨,要尝妈妈做的藤萝包了。爸爸也乐得就此炫耀一下贤内助,比得了大奖还高兴。

  榆钱糕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咱们遭遇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那时候的困难,是蜜罐中长大的现代年轻人想象不到的。我当时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同学们为国分忧,主动减少了粮食定量。当时副食更是匮乏。四中是“开放单位”,常有外宾参观,我们足球队还要常安排比赛。有一阵子,我的脑门和小腿肚总是鼓囊囊的,摁下去一个坑,半天才起来。但也不吭声,照样上课、劳动、比赛,特有骨气。

  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费尽心思,要让孩子多吃上一口。她学着给我们做“双蒸饭”:把煮熟的米饭再淋上水,放到笼屉里蒸两遍,一碗能涨成两碗。做“人造肉”:把废弃的白菜根,削去糙皮,剁碎,点上酱油放小碗里蒸熟吃。妈妈还常把自己的饭食,偷偷加在我上学带的饭盒里。

  住在东坝农村的舅舅,经常接我们去“补补嘴”、“解解馋”——把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黄豆、白薯给我们吃,临走时还要掖给一些带回来。

  舅舅家的榆树,一到春天,就长满一簇簇嫩芽,把枝杈都遮住了。一片片像一个个铜钱,圆圆的,中心还有粒嫩籽,所以叫“榆钱”。小表弟争着爬上树,不一会儿,撸了半面口袋,全给了我们。

  回到家,妈妈把嫩嫩的榆钱用清水泡一下,就着湿气,撒上玉米面,和匀,然后摊在笼屉里,用大火蒸,不多会儿,满屋都是榆钱和玉米的香味,掀开锅,玉米面黄澄澄,榆钱绿莹莹,相互映衬着,又好闻又好看,怪不得老百姓都爱叫它“榆钱糕”。

  妈妈给每个人的碗中盛得满满的,再淋上酱油、醋。孩子们早就“饥”不可待了,用勺子胡噜着吃,风卷残云一般,美味就下了肚。妈妈又把自己碗里那份糕,拨给我和妹妹。俗话讲:“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榆钱糕的香气、口感,是我长大后即使吃山珍海味时,都再也没找到过的。

  舅舅还给过我们榆皮面。那是把榆树皮剥下,焙干,磨成粉。掺上玉米面蒸窝头,颜色发红,还有点甜。赶到复习考试时,妈妈就给我们“加钢”,用榆皮面掺上白面,做成面条吃,特筋道,还禁时候。

  是妈妈的苦心、舅舅的疼爱,呵护我们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年月,健康地成长起来。

  直到现在,我家还常把择掉的芹菜叶代替榆钱蒸成糕吃,既没有浪费,又增加了营养,还能调整血压,大伙儿都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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