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宫闱整肃,盖由立法严也。宫内称后曰主子,妃嫔曰主位。至称佛爷,则始于孝钦侍监谀美之词耳。妃嫔行动曰关防,关防之严殊甚,各有太监以辖之,与外间音问断绝。惟后妃家进送食物例所不禁,故珍妃入宫,稍与外事书柬,皆自食盒中进。其被杖而贬也,孝钦盖搜得其母家之书札云。 清初立法,首防外戚之患。女为后,则父封一等承恩公,没赠太师,无许执政者。弟兄率授散秩大臣,通籍奉朝请,充宿卫而已。孝钦当国,其弟桂公祥又为德宗之外舅,常以闲秩无聊求补一官,破例授工尚。不三月,卒令解秩,以其不称职。恐滋物议也。至于穆宗后父崇绮与其子葆初皆精文学、书法,在满宫中为最杰出者,然皆不得与政。庚子之变,阖门掘地为深坑,皆殉国难,为尤不可及云。 宫女定制不得逾五百人,皆选自内务府下三旗人(内务府人曰包衣下三旗)。本皇室之仆御也,间岁一选,出其逾岁者,才令足额而已。选取之制,率于二三月间,凡包衣旗人家生女皆入册籍,及岁者皆得与选,曰选绣女。富家多不愿女入宫,或贿不入选,或以丑陋者应名,冀落选,亦事所恒有。宫女妆皆红袄绿衤昆,常服惟蓝布衫,粗劣已极,以视历史所传,奚啻霄壤,其不扰及民间,尤盛德事也。 宫监之制綦严,顺治十二年,立铁牌于十三衙门,其文曰“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魏忠贤等专擅威权,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致国事日非,覆败相寻,足为鉴戒。朕今裁定内官衙门及员数职掌,法制甚明,以后倘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能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特立铁券,子孙永守”云云。终清之世,无奄寺之祸者,盖由此也。至末季之安得海虽近张狂,然被戮于山东,而宫中不能问。李连英则仅子宫闱间施其狡猾,外貌则犹恭谨云。 内十三衙门者顺治十年六月立,首为乾清宫执事,次司礼监、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尚宝监、御马监、惜薪司、钟鼓司、直殿司、兵仗司,皆近臣与宦官兼用。后又增设尚方司,又改钟鼓司为礼仪监、尚宝监为尚宝司。及康熙即位,乃并十三衙门裁之,设内务府以领其事。而于宫内设敬事房以管太监,其官职则有总管、首领等,有职太监,月给银三两而已。 宫监多无赖,然佞佛,又好行小惠。亲串蒋氏为内府果商,其进果,各宫监皆有分例钱。清末,蒋以内府领款不易,遂中落,然承值如故,内监例钱往往赊贳。余曾过蒋,适门者报某监至,则男子仓皇避去,而妇女出应之。某监入门,拍案作虎势,谓今日若不与钱必以性命相搏。妇女屏息听其作威,俄稍息,奉以菸茗。继而妇女之哭声作矣,且哭且诉,谓领款如何艰难,外欠如何急迫,又欠例钱,寻思无路,但有死耳。某监者始而静听,继而拭泪,继而婉劝,终乃曰:“此真不了矣!吾辈多年交谊,宁忍坐视?”乃怀中出数金云:“区区相助,度此数日,勿过伤也。”妇女收涕道谢,监则殷勤劝慰而别。余窃观之,失声欲笑。蒋氏曰:“此成文也,如此挡塞已近十年,即有资不能予,予一而百至,欲无厌也,但有苦肉计耳。”噫!其真妇寺之仁欤? 清制,内官不得过四品顶戴。毅宗朝某监最贵,已四品矣,犹乞恩晋秩,毅宗戏谓之曰:“汝嫌蓝色顶不佳,当为汝晋一秩。”则出最佳之翡翠,命工制一顶戴而赐之。某监大窘求免,则并其四品顶褫之。此虽近于游戏,然亦裁抑内监之妙法也。 宦官在宫内权力亦伟,闻孝钦万寿,某省贡珊瑚一双,高及三尺,役夫损入,失手而碎其一,押贡官失色。有导之商诸某总管者,总管笑曰:“以万金至,吾为办之。”如其言,乃留之小坐进食,炊许,复曰:“吾与汝试往观之。”则已成对,无毫发异。盖取库中旧存者配之,俟进御后再撤换耳。又光绪大婚时,戚人蒋某承办御果,须全红苹果九大盘,临进御,则各盘皆失其顶之一,小监睨之而笑,盖以索贿不满窘之也。蒋则从容自怀中出果九枚,一一安之,顾小监曰:“老弟失败矣,予已夙备之。” 孝钦宫中有一女清客,即缪素筠,俗呼之缪太太。缪,滇人,早寡,工绘花鸟。孝钦闻之,令供奉内廷,时令代笔,月赐十金而已。以缠足故,日随乘舆,甚以为苦,三五日得一休沐。邻人李某与缪戚串,余得一晤焉。时已五十许,谈论有林下风,人极谨慎,供御书画外不于涉一事。其兄某为工部员外,诚朴守分,不因女弟艺恩泽。晚年始截取一知府,候补直隶,疆臣虽礼重之,时予以优差,然终未绾铜符也。 孝钦晚年有二女友,一为枢臣荣禄之妻,一为礼尚怀塔布之母。得通籍入禁中,侍谈宴,宫中呼之为福、禄、寿三星。福指孝钦,禄指荣妻,寿指怀母,其时已八旬,犹极健也。宫中有女翻译二,裕庚之女龙菱、德菱者是也。母为法人,二女故明慧,能英、法语,裕使法归,二女已长矣。时宫中恒有外使眷属入觐,以通译官皆男子,甚不便,或绳二女才,又系内府人,召入供奉,备通译,颇优宠之。命侍监呼之曰姑娘,以殊异于其他宫女而已。近见德菱所撰清官二年记,语多非实。宫禁事秘固非外间所知,然云召见臣工,渠辈于屏后窃闻言论则为不经。宫内召见处,虽太监及门亦引身退室中,但有两宫,旁无侍者,岂有屏后偷窥之理?至叙与德宗相见,语涉私狎,尤为诬妄。闻之老监云,帝起居至不自由,宫女不得轻接一语。宫人见驾过,跪俟而已,安得轻接言笑?某友谓德菱思嫁一美国富商,美人最欣羡他国之贵族有爵者,德菱特著此书动其仰慕,故自称其父为公爵,而以上云云特以自抬声价而已。近闻已婚美人,某语或近信。 如意馆者,宫廷以养画师,名曰供奉。月各食五、六品俸,视其技为高下。苏人管某技最工,为之领班,赏四品服焉。孝钦故工画,然寻常颁赏之品率由供奉为之,稍特异者则缪素筠为之代笔,自作殊罕见。曾于立尚书家见其一帧群仙祝寿图,盖真迹云。 宫内新岁春联色皆用白,由南书房翰林以宣纸书之。自殿廷至庖福,其文皆有常例,不敢稍易。外间王公府第亦用白,盖祖制也。每岁暮,向由工部司员带匠人入宫黏贴,此差初改归农工商部,余亦被派往,门监索例规四十金,同人皆未夙备,相顾甚窘,与婉商,照例补送,始得竣事。 惠公平回部,俘香妃归,进之宫中,近人笔记纪载纷歧,要其事为实有也。南海宝月楼(今之新华门),俗称回妃望家楼,其街南旧有对峙一小楼,楼下地名回子营,为回部归诚仕族所居,今尚有一二家存者。故老相传,香妃入宫,其家族亦随而入都,香妃思家,而限于礼制,上特于南海为建宝月楼,而于其对面之回子营亦建一小楼。香妃登楼眺望,其家亦得登对楼以瞻颜色。否则皇居尊严,岂有面宫筑楼之理?至香妃固以疾薨,园寝尚在。复仇之事,皆出臆说云。回子营之小楼,余尚见之,今则平夷,故址不可复觅矣。武英殿左有小殿,榜曰“浴德”,内有浴室,用土耳其式建造,甚精美。近人传谓香妃浴室,此齐东语也。清廷嫔御无出乾清宫者,武英已为外廷,回妃即有浴所当于寝宫内为之,岂得作于阁臣侍讲之地?内廷老监所云,此为祀社稷坛之斋宫。圣祖喜西学,侍从之班颇有西儒,偶悦土制之精,效其建筑而已。其说近是,附会之谈可哂。 孝钦之待德宗,外间传其如何寡恩,实不尽然。庚子以前、戊戌以后,政变既作,则母子间之疑忌诚不能免。至西巡以后,间关患难,迨于回銮,复欢洽矣。特政权不肯轻放,则犹未忘前事。忆某内臣告余一事足为参证:德宗初与隆裕不和,孝钦忧之,某岁新正,聚博为戏,德宗屡负不乐,孝钦既摇一宝盒,起而更衣,阴命宫人示意隆裕,令微揭以示,德宗乃大胜。帝后因之遂和,其委曲求全如此。特清廷家法素多仪文,德宗守礼,虽在病中,恒扶疾强行之,殊以为苦耳。 清廷帝后出行,警跸殊简。居园时,官员赴园奏事者途遇驾过,但令回车下帘,安坐车中,俟毕始行。村农叱犊田亩,亦仍其常。 两宫往返宫园谓之挪动,车后必有百数十抬,以黄袱覆之,见者疑为资重财货,实则御用器皿而已。立尚书尝笑谓余曰:“外间揣测全误,内藏之财自有司之者,岂若贫儿暴得数金便一刻不可去身邪?” 清之失国由于汉、满之见太深,此无可讳言者。胡文忠之在鄂,至与官文结骨肉之谊,而后能成其功。金陵之克,曾文正必推官文领衔具奏,李合肥传其衣钵,而谨畏尤甚。至以海军经费充颐和园经费,遂致甲午之败,一蹶而不可复振矣。因果之来,所谓自耕自获欤!孝钦先世盖尝有因罪系刑部狱者,其幼时曾往南所(即刑狱)探视,故地方甚熟。友某以提牢任满,召见,询监所状况,甚悉,且知其情弊。友露惊讶色,孝钦徐曰:“此余所旧游地也。” 或传孝钦名翠,故文宗于中海建揽翠亭。昔溥玉岑尚书督学江苏时,讽学官令士子避“翠”字。又记有同试某君,文极佳而被放,以文中用“握瑾怀瑜”字也。瑾、瑜皆妃号,瑜太妃工绘事,至今犹在。所携奁饰,变斥略尽,生计甚窘。闻上年至售其洗头盆以度岁,可慨也。 德宗议婚时,赣抚德馨女甚端美,已由内务大臣奎俊拴婚矣(帝室纳婚有拴婚大臣,如民间之媒人者然)。德宗亦甚属意。孝钦终私于母家,强委禽册隆裕焉,故帝后不和,然隆裕亦不能得姑欢。奎俊以无以对德女,为其子铜林聘焉。铜与余同官邮司,弱小而有名士习,终岁不浣面,其夫人无如何也。 德宗之后,序亲及贤,群议宜立溥伦。然孝钦惧立长嗣,将更归政也,舍而立溥携为大阿哥。自西安归,既放废矣,乃益趋下流,与厮养舆卒为伍,其行迳益不堪矣。 德宗之幽居瀛台,因肝疾而怫郁愈甚,小监偶不适意辄罚令长跪,日书项城名以志其愤。隆裕视疾,盖常见之。及大渐,闻书片纸,私与隆裕曰“杀余者某人”。故隆裕亲政,首逐项城云。 清宫旧例:春仲,皇帝亲耕于先农坛,示重农意。而后妃亦于三月出桑于桑园,先日备黄亭一、红亭二,中置提筐与出钩后妃用,鼓乐送之,余盖亲见者。其祀蚕之礼,则外人不得与观也。 宫中用灯,当时玻璃未通行,则皆以羊角为之,防火患也。陛道上所立风灯,高可隐人,上下尖而中椭圆,其形如枣。俗呼枣曰尜尜枣,其音如嘎,故此类灯亦曰尜尜灯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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