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冒出个“私交”?有私才有公,有个体才有集体,说起北京人艺,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是一个个人物台上并台下的形象,形成一幅宛如“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所绘群像,其像也巨,其情也微,微若私情,然可亮相于公也。 说起我和剧院的关系,我首先是一个忠实的观众,今习用“粉”(FAN)不宜加S,那是效洋的误译,把个体误做复数了。我一度,“文革”后百废待兴期,我还与童道明、何西来诸大家并座而作,或可称人艺的评论班底,我更是很多艺术家私交甚厚的亲密战友,如曹禺、于是之、濮存昕…… 首先不能不提我师万公家宝即曹禺,没有曹禺就没有北京人艺,甚至就没有我这么一号一生从艺的艺徒。曹禺是我、还有不少艺人的恩师、蒙师、奶师。1934年初见《雷雨》剧本就奠定我一生从艺的宿命。1935年初见中旅的《雷雨》演出,是曹禺亲自指导过的。这是我至今还认为我所见最好最真的《雷雨》。戴涯演那说明书上写着“一手造成罪恶”的周朴园(戴涯解放后也参加过人艺,以右派而无终)。我也见过解放初期人艺演出的《雷雨》,编导演均强调了“阶级性”,乃成为很虚假很糟糕的一个演出。我又见了“文革”后人艺重新恢复了“人性”返璞归真了的《雷雨》。 “文革”中期曹禺院长已卸任传达室的职务,归家养疴,我们这些彼此都属三反分子的人,气候稍松便念念不忘“翻案”。我去看他,开口就说:“总没来看您,因为我的《雷雨》总没写出来,如今您的《雷雨》也砸了……”曹禺轻叹:“有人说我是反共老手,我自小就不反共……”我说我也是。不久,我带着我的小女儿去看老人家,小女儿在家私自打开封条已脱落的书柜,早已看了曹公各个时期的经典。我跟她说:“戴上你红小兵的袖章去批判曹禺!”老小一见,小的张口就问:“周冲是不是好人?”老者振臂而呼:“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种闹剧也只能发生在那种悲剧时代。 不说了,再提提焦公菊隐。我识焦还早于曹。我少时就读过他的散文诗《他乡》、《夜哭》,更幻想就读于他主导的《富连成》之后京剧最出人才的科班。我见到他却在1943春,我从上海去重庆参加话剧团体,在话剧界头一个见到的却是他,在重庆的门坎化龙桥,他在为银行业余团体导演《水乡吟》。他翻译的写莫扎特悲剧《安魂曲》刚在重庆以曹禺主演隆重演毕。焦却劝我别参加什么剧团,都太乱太浅。他这人似乎总在得意失意之间徘徊,满腹牢骚,游离于圈内外。直到解放前夕,他在北京办起了“艺术馆”,首演了我的处女作《大团圆》。一日,导演丁力对我说:“焦公说宗江干吗引了曹禺?”我是在剧中一个失恋少年犯酸向情人献上了周冲语:“我有时就忘了你,忘了我自己……在无边的海上,坐在白色的小帆船上,前头就是我们的世界……”我见了焦公不免问他:“我引得不合适吗?”焦说:“我就是说黄宗江何必引曹禺!”我直感到焦公真是过分心细。不只这一感,不说了,我感到他的心过细影响了他的人际关系。可是我又感到他的心细更表现在他导演的戏里,真是“于细微处见精神”。我在一次座谈会上论及南黄(佐临)、北焦(菊隐)二大师,我说:“黄多从写意中求写实,焦则多从写实中求写意,异途而同归,同归又登异途。”发言至此,另一人艺挚友美学家柯文辉递了个条给我,有如天机偈语:“焦——以实求意,悲剧人物。黄——以意求实,喜剧人物。”我若有所悟,引齐白石一语做结:“要写生而复写意,写意后而写生”(于是之曾语我:读表演理论越读越读不清楚,不如读画论)。 关于焦不多说了,但还想写一笔心细处。解放后我们初次见面我却记得清楚。在一个极小的红星电影院看很长的苏联片《彼得大帝》,上下集之间休息,厕所极小,需站队,焦公忽站在我身后,俨然对我说:“解放前我有很多事对不起朋友,我欠了你演出费(《大团圆》)……”对这又一次陈年的心细使我不知所措。又多年后又一次失措,“文革”后期,我的密友李德伦拉我去王府井全聚德解馋,猛见焦公独自在座。按那时的习俗视而不见,我却感到焦公注视了我良久。不久,他积怨成癌而亡,我追悔我最后伤害了这位心细之人。 写罢曹、焦二公,我该写写夏淳、宗温、蕴如、苏民、还有他的“好人”妻子贾铨……我已写过专文的就有欧阳山尊、英若诚、朱琳,尤其是于是之,我写过不止一篇。不写了,这千言万语的要写成多厚的一本书啊!我写不动了!最后我只写一笔,我未亲见却活生生在目的一个场景。林连昆住院,于是之让床,二位相逢于过道。林连昆已病失语,此时却大兴奋,咿咿呀呀,双手挥舞。于是之却毫无反应,双目直瞪,由老伴搀着走过去了。两位话剧表演大师的失语多令人心疼啊!是之在说话已然不利落时曾对我来过这么一句:“这是我演话剧造的孽!”一叹!你们的话剧是造福于人民的! 我这个人艺老友甚至彻底离开了观众席。我最后几次看话剧都是小濮——称小濮是当然的,可人家如今也是中年演员,人艺的中坚台柱了。是他开车接我去看戏的,先把我和老伴请去“汤王”吃饭,他先塞两口就去化装。演完戏赶紧下装,还开车送我们回去。头一回又是《雷雨》,小濮说:“老爷子!我们的《雷雨》您得看看!”我说我耳聋听不见了。他说:“这戏您听不见也能看。”倒也是!二回是:“老爷子,我们的《茶馆》虽然不如前辈的,可您得看看!”后来只见他在和童道明的《对话录》上写道:黄老没说话。好像我说了几句曹禺的习用语:“真不易!”之类。又一回是《风月无边》,我是看了剧本去的,还听不清这话剧里都是什么话,小濮在《对话录》里又说了:“我原来以为黄宗江就是李笠翁,可他不是。”我当然的我就是我!最后一次是我请香港朋友看《白鹿原》,没告诉他。我对方言的辨别、摹仿能力一向是相当强的,如今却完全没听明白,与香港友人未终席而去。此后我只得彻底地谢绝了话剧殿堂。然而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仍然要说:戏剧是我的宗教,剧场是我的庙宇。我想告诉后来的信徒:这罗汉堂里的诸神座,座位还多,望你们一个个立台成佛,如曹禺、是之、存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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