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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门大街旧忆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张正

  东安门西安门这两座门,现在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它们是皇城的城门,东安门在东华门以东三百米,是皇城的东门。如此,西安门与它对称,在西皇城,为西门;皇城的前门是天安门;后门叫地安门,可当年老北京有另一种称呼:后门。这种称呼是否为了与前门楼子对称,未考。东安门大街是由城门处向东,到金鱼胡同王府井八面槽的会合部为止,也就有三百米,可确为闹市。窄窄的小马路两边古槐林立,店铺剧场一家连着一家。

  那时候,我最向往的是路南的儿童艺术剧院,它的主楼是和圆明园建筑相仿的西洋式,几乎天天都放电影。我去那里一般都是和我哥哥同行。我们小的时候,电影工作者特别注重少年儿童对儿童电影的真实反映,正因为如此,通过学校下发了一种证件,有这个证件的学生,到了任何一家电影院,只要是放儿童题材电影,通通免费。我们学校也发了这个白色的证件,好像只有五个,我哥哥因为老师评价是:有思想有判断,所以他得了一个“白看证”。从此再进这里看电影,虽然我们就差一岁,可差别大了:我得乖乖地排队买票,他却要耐心地在旁边等着,等我买完了票,再一块儿进场。进去之后,他们有专座,我得对号入座,当然我哥出于照顾我的自尊心,只要有空座,他都和我一块儿坐着。不过一开演,他就不搭理我了,直着眼珠子看,在暗暗的空间里我瞧出他的眼睛发光:“白看证”的拥有者还有任务,要写出自己的独特感受。

  每次,我们都是沿北河沿去,顺东皇城根回,不走一条路,图的是新鲜劲。那天《宝葫芦的秘密》上演,我们兴冲冲到了儿童艺术剧院门口,好家伙,我们打算看的下午三点那场已经在三点上面用红笔写了个张牙舞爪的“满”字。

  “你没咒儿念啦。”我哥知道我比他更喜欢张天翼的故事,可他看见那个螃蟹似的“满”字后,也没咒儿念了。除非他怀里真揣个宝葫芦,变出张票来!眼下,他只能拉长了声儿地把我的“前途”判断出来,让我熄了看这场电影的念头。瞧瞧卖票处墙上哒哒作响的挂钟,我们知道快开演了。这时,哥哥赶忙朝检票的叔叔一扬“白看证”进场。我眼巴巴盯着他的背影,一手捏着两

  毛钱,一手抹着满脑门子汗,傻那儿了。

  突然,我觉得上了救生艇:等退票!可四下里一瞧,这个救生艇迅速地沉没在周围的人海里。门口少说有三五十个等退票的,随便哪一位占据的地形都比我有利。

  里面这时响起了开演铃声,真是彻底没咒儿念了。我叹口气,收起焐热了的两毛钱,过了马路。不过我没朝西走,而是奔东,过了整天拉着洁白漂亮的白色窗纱的外交人员特供部,馄饨侯的黑漆招牌向我招手了。我一口气登上石阶,进门找个位子坐下,又掏出那两毛钱,“一碗馄饨,一个烧饼。对啦,您给多加点儿紫菜。”当时一碗馄饨一毛五,一个小烧饼五分。我要在“馄饨侯”吃一顿,把遗憾弥补弥补。

  那时候,老字号买卖没现在这么火,现在他们的身价都赶上清朝瓷器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馄饨侯门面可不大,也就是五十平方米的地盘,真正的馄饨铺:大锅支在门口,奶似的骨头汤滚着,锅里有个铁丝的隔断,骨头在一边,顾客要下馄饨,抓够了分量往另一边一撒,二十来秒吧,拿大笊篱一抄,加点儿作料,端上来也!馄饨侯进门左手是一排玻璃柜,说是柜,其实是在桌子上面放的两尺高的四面的玻璃罩子,里面是熟食和作料。我美美地吃了馄饨,舔着嘴边的芝麻粒儿,沿东皇城根回家。在半道儿,又在一个机关大门口发了会儿呆:那大院里都是二层的别墅型建筑,灰色黄色褐色,乍看无序细琢磨非常讲究地散落在大院子里,其间古木和灌木杂处,野草和野花遍地,并不着意于人工,宛若仙境,真耐看!林荫小道上停着不少黑色的吉姆轿车,暗示着在此办公的人身份不低。当时,政府部长才可以坐这种型号的轿车。然后又看见几个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过来,在奶子府西口翻身下马,不知来城里干什么。他们的马呈枣红色,阳光下油光闪亮,细腿大蹄子。到了一九七零年前后,北京城里还有骑马的人呢。我在皇城根的墙下拔了几根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找匹顺眼的马凑过去,它闻了闻,嘴唇一抿,把草吃了。吃完,挺高兴地用粉舌头舔了我的手,马的友好倒吓得我赶紧缩回手,几个汉子见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脸热辣辣的,耷拉着脑袋臊眉搭眼地沿着皇城墙根往家走。

  等我磨磨蹭蹭先脚进了家,哥哥也回来了。爸爸妈妈都以为我也饱了眼福呢,实际上我只是饱了口福。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东边,是一排在树荫

  下不起眼的灰色房子,别看房子破,可在北京城的集邮迷中属于顶级去处!这里是集邮公司门市部。我当年在这里不知买了多少邮票。有一回买加加林特种邮票,还大清早就去蹲门口才买上。到了一九六六年,我的集邮本里面少说有二百张国内外邮票了,其中还有梅兰芳小型张一枚。可惜我道力不坚,集邮只是一时兴趣,到后来连集邮本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老祖宗的教导真是点到本人性子上弱点的根儿上喽,惭愧。

  东安门大街还有一家乐器店,里面以民族乐器为主。我喜欢里面有个伙计拉《二泉映月》。说实在话,假若您听过阿炳生前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制的《二泉映月》,您就会知道《二泉映月》是“一支无言曲,满把辛酸泪”啊。那个录音用的是钢丝录法,只灌过一次唱片,我有幸拥有过,一个人躲在屋里听,听得差点儿昏过去,太悲凉了。阿炳把自己的身世化为了琴声,别人就是再用心也难与他的境界吻合,拉不出“悲苦潦倒”里含着的从容。身临其境,可除了阿炳谁也没有这个“境”,这张唱片即为绝响。当然我并不是说别的艺术家不好,只是就此曲论此曲。我在这里买过笛子,买了笛子一次又一次地来买笛膜,薄薄的笛膜很让我头疼,不贴它笛子吹不响,贴了之后弄不好一会儿就破了,可是合奏小组必须参加。那一阵子,我天天为这笛膜苦恼。后来合奏取消了,苦恼才离我而去。

  有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就站在东安门大街最东头路南古董店台阶下面,贴着墙站着发呆。这在北京叫做“卖单儿”,就是看南来北往匆匆的各色人等。看着各种匆匆忙忙的人,我很有些感触:人,就是忙啊,只是忙的内容不同,忙的过程中心情不同而已。

  东安门大街还有个特色,路中间有树,而且这条路没有汽车线路,所以是北京最繁华地域里的净土。树底下常年候着不少三轮车,专等逛王府井和东安市场的客人回家,现在叫“趴活儿的”。买了一大堆东西,多得都快看不清脚下的路的时候,看见了救命的三轮,马上连价儿都不问,“三轮,奔后门——”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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