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胡同宽阔的西口,与银街相交,又与灯市口斜对,不像是胡同口,倒像是个街口,走进去的一刻,便不觉放慢了脚步,路南的矮墙,围起了大片的空地,空地上,一座大厦拔地而起,几个熟悉的院落以及一条向南的短巷都不见了。路北大约还是老样子,不远处,街面向北收缩,变窄了,路边,起始有了一株株老树,树干粗莽,向内弯倾,像是俯身亲和着路面,街道上空,起始有了如网如烟老树的叉丫,累累杨花,蚕虫般地缀在枝头,街巷,也起始有了既往史家胡同的影子。 记忆的储存很特别,留下的大都是往昔一帧帧的瞬间,那附在胡同口的小食品店,窗口迾斜,内中不时闪现出一位老妈妈慈祥的胖脸;那直指向东的胡同,两侧凹凸,只是比比相邻的院墙或门楼在自然与和谐中的参差,褐色的路、灰色的墙,间或点染的是修建后新砖的橙红,与片段垣墙的粉白……而且也在初春的上午,天空湛蓝而且通透,炫目的日光投下树影、屋影,路面上,明暗泾渭,使得原本生动的街景更加生动起来。 西口里路北,依旧是史家小学宗庙式的门楼,与之相对的院门,也海市蜃楼般浮在眼前。院门很排场,那排场大约摆在很久很久以前,眼下的门扇、门楣、门框都已然漆皮爆皱,色泽暗淡,一片片粉笔的画迹是孩子们的稚作。大门两侧矮矮石门墩的顶部,也被孩子们摸抚蹬踩得油亮。院子大,孩子小,而且多,并非一家所有,排场的宅邸已变成个杂院。鲜活醒目的只有门框上高高探出的公用电话标牌,是半圆与矩形的组合,黄底黑字,沿着标牌的边缘,勾勒出暗红色的饰线,公用电话的号码至今记得真切。一部电话,为半条街的居民所共享,打电话要远远地跑来打,来电要有人传呼,也称“送电话”。先前送电话的是位老爷子,就在大院门房住,姓洪,身材瘦小,颌下长髯花白,总是急匆匆地在胡同里来回走,前倾着身形,每走一步都是前脚掌先落地,仿佛是向前冲去。洪老爷子来了,就是电话来了,谁家来个电话,大呼小叫地相互传唤,即使是恋人间的电话联系,也都透明公开,没有私密,人们把仅存的一星星私密深藏在心底,只偶然在思绪中怯生生地翻弄…… 又过了十来年,洪老爷子更老了,跑不动了,送电话者换作一位大妈,五十几岁的年纪,短发漆黑,脸也黑,而且瘦,瘦得两侧额角塌陷,又和善得似乎可以承受一切苦痛,抑或是因为承受过很多苦痛,而愈加和善起来的,大妈和老伴儿在里院的一间北房住,公用电话也随之移了去,于是,打个电话要经过街面到门道,门道到院里的一次起伏,然后穿过山墙一侧的狭长夹道,进到里院,再敲响北房西侧的小门,屋里小且高,棕灰色的明檩明椽宣威般地在头顶上高高地构架,家居摆设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一桌一几,一柜一床,床的四腿上缚着长长的木杆,支撑起钉连在一起的木板,分明是地震时期的产物,尽管地震已经过去很久了。一次又一次,就着矮柜,握着黑胶木的话机柄,伛身站立,鼻息中仿佛掺和着煮玉米的味道,打过电话,直起腰身,不断地与大爷、大妈寒暄,大爷是河北人,身形魁伟,秃顶尖头上泛出光亮,眯起眼,朗朗地笑,临别送我到门口,和我握手,我握了他厚实又温热的一只大手。 胡同里的每一个院落都是一个单元,有的院落公开、有的院落森严、有的院落隐秘。公开者是杂院或是宿舍,大门总是敞开的;森严者有汽车房,门房里也有武警侍卫,不便进,仅在过往的片刻,兴许透过偶尔半掩的宅门得见院落的一角;隐秘者通常宅门紧闭,或者是一家一户,固守着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假使把北京的胡同想作一把把笛子,宅门便是笛子上的孔,那么,全凭着孔的开与合,或半开半合,笛子方能奏出都市生活京风京韵隽永的谐音。 从西向东,先是路北的深宅大院“好园”,好园的名称是后取的,据说原是旧军界要员孙同轩的私邸,解放以后,依旧是名门政要的居所,再以后便改为一所胡同里的涉外宾馆了。与我家相对的,同样是名门政要,因而小时候常见名人进出。 由我家向西,仅隔一个宅门,便是一条短巷,水泥砖墁地,较宽阔,两侧的院门式样统一,很像上海的弄堂,所不同的是墙壁全用青砖垒砌,没有“水门汀”,院内建起的也都是摆瓦起脊的平房,很工整,早先巷子叫“京华邨”,“邨”与“村”同义,原以为,在尘染的都市里,将巷子命名为村或邨,只求乡野散淡闲适的逸趣,其实不然,据父辈讲,京华邨两侧起初都是牛棚,养过不少奶牛,被称为邨自然合情入理,后来盖了房,建了院,住了人,仿佛一直是空军宿舍,每逢国庆,巷子两侧的院门上都斜四十五度悬挂出国旗,那是十几面五星红旗迎风猎猎,翻转又招展开来的喜庆,抑或在骤雨初晴后,巷中的路面,积下不少雨水,那又是映下几湾蓝天,几湾游走浮云的明媚与清新。 我家向东,是“少年之家”的青砖灰瓦,其前身是座教堂,一座放大了的“民居”,高高的围墙遮不住几个阔窗的上缘,巍巍山墙像是威迫着一侧窄巷里的路人,然而,内里却是孩子们课后的渊薮,每至午后,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影影绰绰的嘈杂,伴着影影绰绰的喧嚣,是源自街头远处,车行人语的喧嚣,这嘈杂与喧嚣并不扰人,惟使人感到身边的静,很静,心静…… 少年之家前的宅子是名牙医王洁泉先生的寓所,王大夫早年留美,医术高超,待人和气。因为是邻居,母亲曾带我到他家就诊,诊室在寓间的北房里,坐在乳白色的牙科综合治疗台上,入目的是暖阁窗外别致的小院,院内青砖墁地,坛栽或盆栽的花草,叶面青油。以后与王大夫不期而遇,总是四目相对,似笑非笑,擦肩而过,终没有招呼一声。 “人艺”的宿舍楼建在胡同中段的路南,式样老旧,栖身的“爬山虎”,连片地覆在楼面,倒像是演员们生活“舞台”垂下的天幕,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员们在胡同里走过,来去匆匆,忙于从一个“戏”里赶到另一个“戏”中去,经常碰到的有方琯德、董行佶、朱琳、刁光覃、李婉芬等著名演员,方琯德先生在话剧《伊索》中,高昂了头,以独具特色的嗓音,呼唤自由,又直面死亡,而在生活里,却骑着二六自行车,脊背挺直,微低着头,将肥硕的下巴抵在前胸,淡然而过……然而于我,是又一次擦肩而过,唉,青春,青春就是时时处处的不好意思,待到成熟了,便“厚”了脸皮,方才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好意思。 如今,在旧街上孤寂移行,步履踏碎了落地的杨花,沙沙地响,奢望着,偶遇既往的故人,还能招呼一声仅仅是奢望而已,又停下来,环顾四周,竭力找寻过去的影子,然而,却被胡同两侧的小型宾馆、机关,私房菜馆或街边停放的汽车,渐渐引入了似是而非的茫然。人与思绪分明在两条路上前行,踯躅移步的是人,飞跃穿行的是思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这样一掠而过,真是太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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