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季风

    不知从何时起，记忆深处有一个方正的小院。几十年的人事变迁也未能抹尽那青灰色的影像。

    春

    那是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春天，光秃秃的柳树上刚长出嫩芽，迎春花挂满灌丛，狭长的胡同人来人往，夹着清素的花粉味。一只青燕擦着人群的头梢飞速划过。

    刷红漆的铁门随着几声“吱儿吱儿”的响动被打开了，邻居二叔跨着半旧的二八车技艺娴熟地消失在胡同的尽头。辰时，刘三爷的喷嚏声响彻云霄，徐大婶的叫骂声也随之而来，吓坏了石奶奶家偷嘴的小野猫，一不留神从墙檐上滑下，碰倒了花架上半开的九莲。油条豆浆的叫卖声，一口春茶味扑面而来，沉寂了一冬的人们在立春这一天都鲜活起来了。

    一场春雨随着夜晚的湿气润进干裂的冬唇，支起窗，外面的雨静静地下着。石奶奶在窗前绣着鞋样，珍珠般的雨滴闪着晶莹的光，那光透过半开的窗照亮了石奶奶从不开灯的屋子，桌椅、青花瓷罐清晰可见，小野猫在床边滚着线球。

    “嘭！”一声，院门被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踏着小水波蹦跳着跑进来，和着银铃般的童音打退了石奶奶漫长的寂静。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跟着活泼的孩子，生怕那清灵灵的雨珠伤着她的心肝儿。

    “妈，我给您做了春饼您尝尝。”说着小女儿把食盒打开，清香的气息透进了石奶奶孤寂的心，幸福也溢上嘴角。屋檐下玲珑塔似的燕巢里几只雏燕正张开嫩嘴等着青燕一一喂食。

    夏

    烈烈的阳光吸干花坛里最后一点湿气，影壁的阴凉里高胖子光着膀子蹲在一堆西瓜里咧开厚实的唇吸食着甜汁嫩肉，他身边，一只黑背伸着鲜红的舌头喘着粗气等待着主人的恩赐。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胡同里，李奶奶的大孙子手举着重点高中的通知书向前奔去。这是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夏天，邻家二叔推着车从自家门里走出，生涩地踏着油门，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十几个外乡的年轻人抬着徐大婶新买的组合电器，脊背上被烈日晒湿了一大片，豆大的汗滴从额上流进腋下，慢慢地移动着。石奶奶家高大的核桃树伸出长长的枝叶像把巨伞探出墙头遮住一小截胡同。

    “黑云来了！黑云来了！”十几岁的小男孩从胡同口向里奔来，一阵狂风从东南刮来，灌满胡同和各家院落。

    “咔！咔！咔！”天空中几道亮光闪过，轰隆隆几声巨大的响雷，大雨从天而降，仿佛天锅炸裂了，哗啦啦暴雨袭来。

    打湿上身的高胖子赶忙抱走剩下的瓜往屋里急奔，肥硕的赘肉连连打颤。徐大婶的破锣嗓子咒骂着多变的天气，皱皱的三角眼斜看着自家的茉莉茶又看着被雨水阻住的几个年轻外乡人，心下疼着自家新置的茶杯让不相干的人使了新。

    秋

    秋日的午后，静静无声，仿佛这世间只有一个渺小的我。搬正墙角的梯子慢慢爬上梯子顶端——墙头儿。一用力整个小小的身体趴在不厚的砖墙上，然后慢慢爬到东厢房小心地站在墙上。淡淡的风滑过耳畔，双臂撑爬上东厢房顶。

    第一次爬上这么高，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展眼望去第一次看到四合院的全景！这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清晰可见徐二叔家院中坠满枝的碧葡萄和满院娇嫩的死不了！我是谁？为何来到这世间？看到这繁芜！无解！院中柿子树上果实静静挂着，树叶也有些深黄。抬手轻扶着搭在房檐上的树尖，往日的高不可及而今盈在掌中，到了这顶上才看见了天的广渺和天下这四合院嶙峋的堆叠自然而狭长的脉络繁杂中的宁静。闭上双目仿佛心慢慢展开，冲破这躯壳扑向天际。

    冬

    树枝上还残留着几片枯叶，伴着清冷的风，天空白茫茫的，显得空灵，仿佛有什么冥灵穿着白绸纱如飞燕一样掠过树梢。

    那是二十一世纪初。邻家二叔慢慢地从狭长的胡同口走来。小轿车停在居委会停车场里。“咔！咔！咔！”李奶奶上大学的大孙子手拿相机不停地拍录，像是把一切都收进那小盒子里。大大的一个“拆”字用白粉画在石奶奶家青灰的砖墙上。

    “妈，咱们快走吧！东西我都搬走了。”石奶奶的小女儿推着轮椅催促着恋恋不舍的石奶奶！

    看着上百年的老屋和宝塔般的燕巢石奶奶就是无法移目。六十年的青春独自守着老屋和已逝丈夫的寄托，石奶奶怎么也迈不开莲足。

    门外的催促声紧了，石奶奶的小女儿推着她往狭长胡同的尽头走去。

    “拆”只听陈老八一声令下，庞大的铲车推倒了老屋，推平了胡同，随着尘埃的消尽也埋去了百年、千年的记忆。

    此时天空中群燕旋飞鸣叫声响彻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