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的声响

    我小的时候，北京有八条有轨电车线路，路面上躺着双向钢轨，内外城大道上都能见着电车。司机站着驾驶，不时用脚踩地上的响铃开关，提醒行人躲让，大街上整天弥散着电车“叮叮当当”的铃声。有个同学上课老爱用脚尖点地，同桌送他个“雅号”：“电车”。

    那时，街上还能听到拉大车的骡马不紧不慢的蹄声，以及牲口脖子上的铃铛，随着步子节奏晃荡出的“丁零当啷”。上下班时街上是自行车的海洋，十字路口不时听到响成一片的自行车铃声，高音低音共鸣，好像乐队在演奏雄浑的乐章。

    给我印象最深的声响有两种：

    一是天黑后，街上点着灯卖驴肉的悠长的叫卖：“驴肉——”，声波传播开去，巷子老远处都能听到。

    二是艺人凌晨吊嗓子的呼喊。演京戏、唱曲艺的，天不亮就赶到故宫护城河畔的城墙根儿，或者登上景山半坡练声。冬天，四周还是黑黢黢的，没起床，就聆听到一声接一声细微的“哎——，哎——”。仿佛冥冥之中什么人对命运的长长叹息，又似天宇传来的催人早起、勤奋做事的阵阵呼唤。在遥远的呐喊声中，我揣上馒头上学去了。

    我惧怕听的，是从胡同深处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嗡嗡的“报君知”鸣响。“报君知”酷似物理课上的“音叉”，走街串巷的理发师傅走几步，就拨弄一下，招徕顾客。我极怵被母亲按着头理发，一听这动静，撒腿就跑。

    我偏爱的声音在阜成门外。那儿有一大片嫩绿的草地，其间流淌着一条清亮的小河。淙淙的流水和身旁忽然飞起的“挂打扁儿”扑啦啦的振翅声，焕发出迷人的魅力。

    在那个时代，人们最习以为常的声音，是早七点播放的“新闻和首都报纸摘要节目”。一大早，院子里各家各户的收音机纷纷打开，边收拾、洗漱、吃早点，边听。上学路上还时断时续传来单位喇叭的广播。同样谙熟的，还是晚八时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

    遥想古代，城北的钟楼挂着口大铜钟，凌晨薄暮，浑厚、绵长的鸣响在京畿悠悠飘荡；傍晚，钟楼南侧的鼓楼发出一百零八下击鼓声，节奏为“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犹如古代的击鼓传花：“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

    帝都更有一种独特的声响：每逢皇帝离开紫禁城出行，大街上总要传来“哗，哗”的泼水声、土撒在路上的“扑，扑”声，还有驱散百姓的吆喝。这是当差的给皇上“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呢。

    古都是《红楼梦》诞生的地方。走在相关的古老街巷，让人想起红楼人物行走在这里闻听的声响：

    朝阳门内大街是林黛玉进京之路，进荣国府前，黛玉坐在轿内，一路听到的是繁华都市的叫卖、货郎的拨浪鼓声、往还的车马声跟街市上讨价还价、呼朋引伴的喧嚣。

    鼓楼西侧，是乾隆时热闹非凡的鼓楼西大街，薛宝钗家经营的当铺“恒舒典”坐落于此。曹雪芹生活的岁月，漫长的街衢上散布着铁器市场、米麦店铺、皮帽市、珠子市……宝钗每来当铺办事，不绝于耳的是铁器相撞的叮咚声，粮食过秤的高声报数声，拿放珠串的哗啦声；步入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送入她耳廓的是点数银两的喃喃自语、成贯的铜钱搁到台面上的“咣当”声……

    什刹海畔恭王府西侧的“花枝胡同”，即《红楼梦》中的“小花枝巷”。贾琏“金屋藏娇”的秘宅隐匿巷内。美丽的“红楼二尤”的轿子，常咯吱咯吱打这儿穿过，贾琏的高头大马的蹄声，隔三岔五在幽静的胡同哒哒回响……

    而今天您若留意，仍能听到数百年来古都的“呼吸”：

    在大胡同踅行，忽然听到横向小巷一声声“嚓——，嚓——”，循声望去，眼前竟然是旧时司空见惯的“磨刀图”：一位老师傅骑在长凳上，系着厚围裙，弯腰用力磨砺菜刀，橙黄的水从磨石淌下，锈蚀的刀刃变得锐利雪亮起来。夏日，胡同深处浓荫蔽日的大树下，围拢着五六个汉子，聚精会神，一言不发。走近时，忽听“啪”的一声，一枚象棋子儿落在棋盘……

    不过，此类“遗响”也在悄然生变。以往黎明时分，胡同内外响起老人手中石头健身球的“嘭嘭”声，或者亮晶晶的金属健身球的“叮咚”声。而今，增添了山核桃咯咯的碰撞声，红木雕刻的菠萝、栗子、苹果的“咔咔”声。新鲜玩意儿不光音响清脆，且形象逼真、小巧玲珑，令人爱不释手。

    近几年，都城时或出人意料地“冒”出“新声”。譬如，每逢周日，公园传出响遏行云的杂样声波——嘹亮的学歌齐唱，柔滑如丝绸的葫芦丝吹奏，铿锵有力的民族舞步的回响，数十副快板一齐挥动击打出的春潮般的鸣响……

    这是众人同乐之声。孟子问齐宣王：“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意思是：“跟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快乐，还是跟多数人一起欣赏音乐快乐？”齐宣王答：“与众乐乐。”与他人同乐方能真乐。故而这“交响曲”旷日持久，绵延不断。

    古都也有静寂的时候，若要漫步北京一年到头最寂静的街头，须待除夕。下午，街上店铺、餐馆全关了张，只有卖馒头的“大厨房”有些许顾客。路人行色匆匆。咳嗽一声，满胡同都听得见。菜市场大厅空空荡荡，零星菜贩的兜售声在大厅山响。

    非常有趣，仅仅“静”上几个小时吧，夜幕垂下，迅即映现出全年最“闹”的时辰，花炮声响彻京华。甚至零点之后，“开锅”般的爆竹声依然经久不息，直至后半夜。

    这还不算京城最大的响动。奥运闭幕式结束时，几个方向同时响起放礼花的炮声，俨如春雷。街坊们扶老携幼奔向胡同口观望。串串飞上苍穹的礼花照亮了邻人仰望的面庞。

    这隆隆轰鸣或许暗暗传递出这样的信息：我们正在步入一个更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