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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儿多给” 记忆中的老北京冬日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谭乃秦

       冬天的北京黑得特别早,老北京人都有“猫冬”的习惯。吃完晚饭,一家人围着火炉拉家常,祖母则在灯下用袜板给我们补袜子,窗外的北风使对面院子里的大椿树发出“呼呼”的响声,胡同深处传来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半-空-儿-多-给-”。祖母向学龄前的我发出了指令:“好久没有听到卖半空花生的了,快叫进来买一点。”不一会儿,一个身背大口袋的驼背老人就跟我进了屋子。祖母拿出一个脸盆:“来,买两千块(旧币,今2角)的。”驼背人抱起口袋就给倒了满满一脸盆。“现在实行统购统销了,货不好趸了,您给三千吧。”“听口音,您是‘在旗’的吧?”祖母问。“老嫂子,您说对了,我姓金,不瞒您说,这要在前清的时候,我们家还是红顶子呢。”

        “半空儿”是落花生尚未成熟的果子,壳很薄,种仁皱皱巴巴的,很细小,不饱满,不能榨油使用,筛选出来炒熟食用,口感很香,不腻人。旧时老北京人很好这一口,用以消磨时光。它的价钱十分便宜,按现在说几毛钱就可以买一堆。那玩意很轻,一脸盆也就是一斤多点。“半空儿多给”是老一代人经常听到的叫卖声。听老辈人说,民国后,原来以奉银、禄米为生的旗人没有了生活来源,有些人又没有谋生的技能,又没有把子力气,只能做一点小买卖,于是,卖花生仁的、卖“豆儿纸”的、卖臭豆腐的,很多都是旗人。旗人和其他“宫里人”说起话来“儿音”特别重,老舍的作品对辛亥革命后的旗人有详细的描写。

        记忆中,北京冬季常见到各式各样的小商贩,当然这些倒不一定都是旗人了。

        卖“豆儿纸”的一般白天出来,背一个大包袱,“豆儿-纸-”吆喝声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豆儿纸”是老北京人的如厕纸,在白纸坊一带的作坊用收集来的烂纸打浆制作。制作方法十分简陋,纸抄好后贴在墙上晾干,颜色呈灰白色,上面还残存有原料纸上的字,根本谈不上卫生。还有一种黄色的草纸,可以如厕。这种草纸又称“火枚纸”,是抽水烟的人的必备品,卷一个铅笔粗细的纸卷,一端点着,用嘴一吹,就冒出明火,我们小时候用这种纸卷点爆竹。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小贩通常是担一个担子,后来也有推一辆自行车的。几个瓦坛里分别放着臭豆腐、酱豆腐和糟豆腐。有人还顺便带上一些腌雪里蕻卖。卖东西的家伙什是两双长筷子,两个长把铜勺,买东西的人一般自带一两个小碗。“真是王致和的吗?一毛钱来五块。唉,您多给点汤儿。”北京的平常人家蒸一锅热窝头,几块臭豆腐,就是一家子的一顿饭,吃得那个香!

        “萝卜——赛梨,辣了——管换。”这是卖“心里美”萝卜的。他们多是推着一辆双轮“排子车”,商贩一般为朝阳、通州、大兴一带的菜农。

        北京的心里美萝卜甜脆可口,是老北京人秋冬季节的“水果”。经常在我们家附近卖的那个小贩,记得左手有残疾,没有大拇指,可他削起萝卜来却游刃有余。不一会儿,萝卜就变成了一朵花,绿色的皮为花托,中间紫红色的心成为一厘米见方的长条,吃起来非常方便,吃完后的“花托”还可以用来做菜。偶尔也会来一个天津人:“你老有‘卫青’吗?”“有!不辣管换。”天津品种的“卫青”萝卜通体碧绿,却辣得厉害,可天津人就爱吃辣的,还是连皮吃。

        “喝了蜜的柿子——冻酸梨”,这是卖大磨盘柿子的,这些人大都来自门头沟和房山一带。冬天的柿子变得稀软,只有冻硬才好运输。酸梨一般来自京北山区,也有人说来自东北,这种梨刚摘下来时往往又硬,又涩,又酸,只有过了冬至,冻成个冰疙瘩,皮变成黑色才出来卖。搞一盆凉水,把冰“拔出来”,揭去黑皮,里面咖啡色的梨肉又软,酸中带着甜。

        “辣菜——刚发好的辣菜”。这种食品已经多年不见了,它们一般出自大杂院里的巧手家庭妇女,只有冬天才有。卖辣菜的人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坛子,坛子刷洗得非常干净,木质的盖子包着一层蓝布。打开盖子,一股辣气冲得睁不开眼,鼻子发酸。盛到碗里,不过是清水里泡着白色的萝卜片儿或是芥菜疙瘩。这种菜没有咸味,却有像今天的青芥辣一样的冲鼻子的辣味。我至今不知道辣菜是怎么做的,反正吃起来别有风味。

        “硬面——饽饽”,卖硬面饽饽的人挎一个细柳条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饽饽”似乎是满族人的叫法,管饺子叫“煮饽饽”,管黄米豆包叫“粘饽饽”,硬面饽饽顾名思义是用硬发面烙的饼子,上面点一个红点。和面时加一点糖精,里面是红糖馅,冬天放一个月也不会坏。我家里人从来没有给我买过,据祖父说,有一些这种饽饽是拿硫磺熏白的。后来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也就少有人做来卖了。

        小活虾米,实在记不清商贩是如何吆喝了。这也是冬天的一种食品,夏天没有办法保存,几个小时就臭了。而在冬天,即使没有水,甚至冻上冰碴,这些小河虾也能活上一两天,买回家里,打开水龙头,嘿,个个活!据说齐白石画虾,就是不断观察鱼缸里的小虾,才把虾画活的。几十年前,老北京四周是沟渠纵横,坑、塘、淀、洼密布,比如位于南苑的南海子,曾经有上万亩水面,初冬就有不少人破冰捞虾,而价钱只有一两毛钱一斤。祖母常常买上一毛钱的小活虾,给我们裹上面糊炸来吃。

        “驴肉——就——烧酒。”我从来不吃驴肉,但经常见到提一个椭圆形食盒的驴肉贩子在大声叫卖。他们多数来自河北固安或者河间县,手里拎的食盒一般分四层,上面一层放着驴肝、驴心、驴肠等等杂碎,下面就是五香驴肉。食盒的上盖是一块椭圆形砧板,可以用于切肉。

        “卤——鸡。”卖卤鸡的也是提一个圆形的四层食盒,河北保定人居多。鸡肝、鸡胗用竹扦穿成串,鸡头、鸡爪、翅膀是卖给那些“酒腻子”的。当时人们大都不富裕,很少有人买整只鸡,买半只或者一条鸡腿

        就很“奢侈”了。我经常看到隔壁的一个没牙的老太太,买一串鸡肝,站在街门口,慢慢地享用。

        “五香烂蚕豆——热乎的。”卖烂蚕豆的商贩在冬天是担一个带小煤炉的担子,煤炉非常小,只能放十几个煤球,或者几块木炭,目的为保持放在蒸笼内蚕豆的温度。据说煮烂蚕豆要加好几种调料,煮好的成品要绵软可口,但又不能烂成泥。老北京人吃这种食品是连皮吃的,有人用作下酒菜。

        一般卖烂蚕豆的商贩同时还卖热的煮芸豆,用旧报纸卷一个斗,装上热腾腾的煮芸豆后再撒一点花椒盐,也有人把熟芸豆捣烂压入一个月饼模子里,做成芸豆饼卖。

        “玉米花——铁蚕豆。”商贩上街往往要背三个口袋,玉米花和炒米花是在家“嘣”好的,都要加一点糖精,出售时用一个洋瓷茶缸或者罐头盒作为量具。铁蚕豆虽然炒得很酥脆,但也得是牙口好的年轻人吃。刘宝瑞先生的单口相声《化蜡扦》里,就说一个不孝之子给没牙的老娘吃铁蚕豆。

        “葫芦——冰糖。”冰糖葫芦上百年没有什么变化,是北京乃至全国各地都有的冬令食品,但老北京人独特的叫卖声和出售方式在外地是少见的。商贩一边吆喝一边摇一个竹子的签筒,买糖葫芦的人交一毛钱后先要抽签。运气不好的人只能拿一个五六个果的小葫芦,运气好的可以抽到一根一尺多长的,或者夹豆沙馅的,给人带来很多乐趣。

        临近腊月二十三,街头提筐卖关东糖和糖瓜的商贩就逐渐多起来,解放后虽然不兴祭灶了,但人们也总要买一点,图个喜庆。这东西也不是北京独有,北方人不管城市还是乡下,都有吃糖瓜的习惯。扁圆的叫糖瓜,长条的叫关东糖,主要来自东北,用麦芽糖制成,在冬季掰开很脆,但吃到嘴里却很粘牙。在闹市区卖糖瓜不用吆喝,蹲在街边就可以了,但走街串巷的也要喊几嗓子:“卖糖瓜喽!”

        腊月二十四是公认的扫房日,人们要干干净净地过年了,卖鸡毛掸子的多了起来。鸡毛掸子大都是自己绑的,北京人叫“铇掸子”。卖鸡毛掸子的还顺便卖一些小孩玩的毽子,老北京人也管做毽子叫“铇毽子”。这类商贩不吆喝,只是见人就问:“老太太,您要掸子吗?当年的活鸡毛铇的。”你如果停下脚,他马上撸开纸套,迎风一抖,让您看货。

        老北京的冬季还卖一种玩具,叫做“卟卟噔儿”,也有叫“琉璃喇叭”的。它们是用薄玻璃做成,外观像一个葫芦,或者喇叭,底部的玻璃比纸还薄。当你对着葫芦口轻轻吹吸的时候,底部的薄玻璃就一凸、一凹发出“卟噔-卟噔”的响声。所以叫“卟卟噔儿”。由于这种玩意对小孩太危险,解放后北京逐渐就不让卖了,偶尔也能看到街上有个别人卖,他们站在向阳的墙角,嘴里吹的“卟噔-卟噔”响,就代替了他们的吆喝。家里从来不让我买这种危险的玩具,就是别人买了也不叫我玩。直到几年前,我曾经在西安街头买到一个,不过西安不叫“卟卟噔儿”,可惜吹了两天就碎了,没有保留到今天。

        另外,老北京冬季的商贩还有卖烤白薯的,直到今天没有什么变化;卖耳挖勺的,抱一个草把子,上面插满耳挖勺、牙签;有的还卖毛衣针,兔皮做的护耳等等;卖沙锅、“支炉”、“支瓦”的。到现在产自河北获鹿县的沙锅至今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格,用于在煤球炉子上烙饼和烤白薯的“支炉”和“支瓦”,却与煤球炉子一起消失了。

        记得当年卖“煤核儿”的,大约五毛钱一百斤,买主也多是手头紧的人家;卖“夜壶”的,这是老年男子夜间的一种便溺工具,用陶瓷制成;卖摔炮的,这是一种极为危险而被禁止的游戏,卖者用一个破书包挂在脖子上,抱在胸前,用手护着,怕人碰炸了,见到一群小孩就向地面摔一个,清脆的响声比任何吆喝都管用……

        老北京的冬季寒冷而漫长,胡同深处的叫卖声给儿时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北京人生活方式的变化,上述商品有些进了商场,有些则留在了逐渐远去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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