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的记忆 中国的语言有意思,把老家叫故乡,把客居地叫他乡,于是乎,常有思乡之人“错把他乡当故乡”。人们又把曾经就读过的学校称做母校,有时候开玩笑地叫做“妈校”。“妈校”也好,母校也罢,前面这个冠词很重要,至少说明对它的情感和它在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地位和母亲一样重要。当我们长大成人,当我们鬓发如霜,当我们回忆过往生活的时候,有关母校的回忆,就像是用长焦镜头把过往的一切调到了眼前,母校的曾经是那么的清晰,是那么的美好……让我们举起记忆的相机,拿起手中的笔,倾诉关于《母校的记忆》。 名人未必都出自名校,但名校却培养了许多名人,这是因为名校必有名师,必有优秀的精神传承,必有高品位的文化熏陶。北京四中是誉满全国的名校,在101年漫长的岁月中,可谓群星灿烂。各届学子回忆在四中求学的时光,无不珍惜那种神奇的知性启蒙和心灵滋养。 有件趣事,1986年参加第三届全新诗评奖的评委们居住在北纬饭店,艾青、臧克家、冯至等诗界泰斗都是评委,我作为晚辈学人也忝列其中,可与这些大师们欢谈。有人提议请大师们为我们几个晚生各赠一幅墨宝,我们便以年庚为序殷切等待。我走到冯至先生面前,要求首先为我书写,我对谢冕教授说:“你虽然长我8岁,却是冯先生的弟子,而我却是他的同学。”谢冕愕然,年差三十多岁,同学从何说起?冯至这位被鲁迅称之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1921年毕业于北京四中,我是1952年方进入四中的校门,算是校友,攀称同学虽是戏言,同道们也投来艳羡的目光。 四中的校门是1915年兴建于西什库后库,1925年改建后更显中西合璧的风格。在1966年之前,北京历史悠久的中学,大多男女分校,四中也称男四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四中这座朴素而庄严的校门,让太多的人神往,因为走进它就意味着走进一种境界,走进一片滋养知性的净土,走进开启智慧的摇篮。 走进四中的校门,我便以朝圣般的心情远远地仰望着刘景昆先生和张子锷先生这两位名载青史千来垂范的大师,还有我所熟悉的向锦江、凌青云、韩茂富、俞汝霖、罗宝贵、汪含英、汪秀娟等,都是一代名师,听他们讲课,如沐甘霖,如坐春风,而语文教师曹叔颖先生,以她的慈爱、学养和睿智,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命运。 1953年9月曹叔颖先生调入四中,任我们初二(10)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曹叔颖先生看上去40岁左右,中等身材,衣着朴素,讲课声音不大,字却写得很大,并无秀雅之气,而有刚健之风,挥洒之间就写满了黑板。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貌不惊人语不压众,但在眉宇之间却有一种英气,亲切诚挚的笑容中似乎含容着傲然自信。 那时我正痴狂地读普希金、雪莱和拜伦的诗,便去问曹先生是否也喜欢,与其说是求教,莫如说是探察她的学问。她淡淡地说,年轻时喜欢,并嘱我先读些中国的作品,不懂中国文学就很难懂外国文学。这是至理名言,但当年我14岁,无知而浅薄,自信而狂傲,便认为曹先生并无学问。由于对她的不敬而使关系日渐紧张,终于在课堂上同她顶撞。事后她没有批评我,而是和我推心置腹长谈:“许多有才气的人,都毁于骄傲,毁于自满,你想过吗?知识像海一样无涯无际,可是你才读过几本书啊?你就像刚长出羽毛的小鸟,你见过多大的天!我本人没有成就不足挂齿,但目前你距我的水平还差很远,将来你若有兴趣,我会同你谈雪莱和拜伦,谈李白和杜甫,谈《离骚》和《史记》,文学之路漫长而艰辛,‘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我希望你超越我们,但是‘不登高山,不知天地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天地之厚也。’也希望你能登上高山去瞭望世界,亲临深渊探求知识。古人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要好高骛远,要一点一点去积累。”这次谈话,振聋发聩,我自惭幼稚无知,也开始懂得做人和为文的道理,从此约制自己终生不可狂放无羁。 我和曹先生竟成忘年之交,我对她的了解也逐渐增多——先生16岁毕业于北京女一中,20岁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同她的老师著名学者、音韵学训诂学大家程金造教授结婚。北京沦陷后不屈服于日寇统治,跋涉万里到昆明,在西南联大讲授中国古典文学,尤对先秦文学造诣很深,多年研究《史记》并有论著。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也愈加崇敬。 承先生之邀,周末我常登门造访。她的书房是书的世界,线装书籍尤多,我们在书的环抱中畅谈,案头一杯清茶,窗前一弯明月,我在诗情浸润中悠然陶然,上下几千里,纵横几万里,我在知识的旷野上恣意驰骋。 四中有个传统,每年除夕之夜各班邀请相对应的女校朋友班的女生们联欢,在联欢会开始前,向全校朗诵一篇《新年献词》。曹先生对我实在偏爱,1954年除夕她让我写这篇献词并朗诵,我有点怵然——还有那么多高中才子啊,我焉敢充当此任?先生笑得意味深长,说:“你写一定诗意盎然。”我朗诵完毕,听到从教室大楼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回到本班教室,在鲜花和笑靥的簇拥中,看到我的老师是那样美丽! 1962年我毕业于北京师院中文系,毕业实习我被分在四中,我的指导教师正是曹叔颖先生。这是怎样神奇的缘分,又走进母校的校门,又走进那间熟悉的教室,又来到恩师的面前,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自豪和兴奋。 曹先生对其他实习生都进行悉心指导,对我却根本不管,任我每天下午和学生们一起打球。我讲课文《明湖居听书》是《老残游记》片断,而且是第一个登台,中文系的老师和邻校同学们都来“观摩”,教室里挤满了人,我站在教室门口等待上课的铃声,曹先生最后走来,她仍然笑着,只淡淡地说了句:“你能讲好。”新教师几乎要把教案背下来,而我只匆匆看了几遍课文就登台上课了,讲着讲着竟把黑妞与白妞讲颠倒,待我发现并未慌乱,及时更正了。在评议会上,曹先生最后谈到我:“大家知道他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喜爱的学生,我的看法也许有偏爱之处。”她说:“任何一个教师都难免失误,关键在于怎样对待失误,处理失误。能够及时纠正,说明具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在更正的时候,诚恳自然,如此老练而稳重,实在难能可贵。” 在实习鉴定上她写道:“对课文理解深刻并别有见地,教态从容,语言贴切,能够独立地出色地完成教学任务。”就凭这一纸鉴定,我分派在通县师范教书,这又是一所传奇式的学校,才俊云集,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在这里执教,此时我有幸与另一位大师欧阳中石同台执教。 1982年,我在高校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又有机缘带领我的学生们来到四中实习。走进熟悉的教室,余晖从玻璃窗上斜映进来,给明丽的空间平添了静谧之感。这是我当年读书的教室,我就坐在这里,睁开童稚的目光瞩望世界;这是我当年讲课的教室,我就站在这里,向学生们打开知识的宝库,让他们窥探千秋奥秘。今天我又来到这里,重温老师的恩泽,幸福的暖流遍布了身心。 不久我调入中国作协,专职于诗歌创作的宏观研究。曹叔颖先生已经退休,我去看望她。先生身体健旺,她说:“时能见到你的作品,我十分高兴,现在看书吃力,难以阅读长文,能看到你的名字我也高兴。”我说:“深深感念您的启蒙和熏染,您教导我写文章可放达而不可放纵,要洒脱却不失严谨,我会终生铭记。” 这便是名校名师的魅力。学生选择名校靠实力,名师选择学生靠慧眼。选择是严格的,不只是机缘和命运!我庆幸于自己,更期望天下学子有更多的人,有这种幸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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