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遇名人趣忆

     京城虽然名人荟萃，百姓却难得一睹。故而偶遇名人，印象特别深刻。

     从小碰到的第一个名人是孙敬修先生。他是京城孩子无人不晓的故事大王。寒假去景山少年宫，忽听周围孩子唧唧喳喳：“孙敬修，孙敬修！”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量高挑、穿件黑呢子大衣的先生缓缓走来。大伙儿争先恐后拥入故事室。孙先生脱下大衣，开始叙说。他操着地道的京腔，语调柔和多变，吐字清晰，惟妙惟肖地模拟不同人物、动物的语气。所有的孩子都仰起脸，眼睛一眨不眨，屏气息声地谛听着，时或爆发出哄堂大笑。此后再未值遇有如此磁石般吸引力的讲述。

     刚上初中，学校协拍电影《花儿朵朵》。得见著名导演谢添。休息时，他给大家表演“变脸”绝活儿。先变作调皮的孩子，再扮个老态龙钟的爷爷，忽然又成了刚勇无比的武松……学生们尖声惊叫起来，拼命鼓掌，啧啧赞叹魔术般的演技。

     那个时代，见到超级名人——国家领导人是顶令人兴奋的事。有一次在东长安街，跟同学们“夹道欢迎”外国元首，喧天锣鼓声中，驶来的敞篷红旗轿车上站着周总理和陈毅外长，车子恰好在我们面前暂停，相距仅十几米。总理脸色红润，慈祥而睿智；陈毅看上去胖胖的，比总理稍矮，脑海中旋即闪过他的《赣南游击词》中那些刚毅、乐观而又诙谐的词句。

     最激动人心的是见到毛泽东。游行结束时，广场的学生一起涌向天安门城楼。前后左右的人潮向前奔涌，身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欢呼声震耳欲聋。至金水桥畔，从如林的红旗中，望见天安门上站着一排人，主席在中间。突出的印象是，他的身量比左右高出一头，是个大个子，红光满面。

     后来，在工作中，偶或接触名人，渐渐形成比过去更深的感受：凡真名士，皆有一种谦和的气质。

     记得给冰心写信约稿，大名鼎鼎的作家还真回了信，用小楷毛笔竖行落墨，字迹工整，很礼貌地说明不能应约的原委。访谈萧乾后，刚整理好记录，陡然收到他的来信。说所云欠妥，亲撰一篇，对上次说法进行了调整。捏着这封信，不禁感喟，越有真才实学，越是谦逊和气。

     这谦和之中，还渗透着谨慎。有件事儿至今铭记心窝——

     采访著名学者吕叔湘时，详细说明了来意和问题，先生听后一声不吭。略候片刻，还是一言未发。心下疑惑，是不是没说清楚？哪儿说错了？正盘算重述一遍，先生忽然开口。徐徐道来，井然有序，言之成理。我蓦然醒悟：他是在认真思索呢！这般着力构思、谨慎发话，真令人感佩。

     谦谨的做派导源于他们内心一种安宁的心态。

     当年住在景山东街人教社大院。清晨上学，行至大门口，恰逢叶圣陶先生的汽车驶入。叶老是著名作家、教育家，他命笔草就的美丽而忧伤的《牛郎织女》，深深感染了一代又一代小读者。

     常常看到，他慢慢下车，关好车门，右手拎个大皮包，款款而来，表情恬然安详。他那文静的风度，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大院里也常碰到作家吴伯箫，他写的《记一辆纺车》一直保留在中学课本里。吴先生总是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前行，与人相遇，聊上几句，声音亦不高。

     或许追求心旌恬静是名宿的共性，有这么件有趣的事儿：去著名演员于是之先生家，刚巧碰到他从楼上下来。连忙趋前问候。于先生一把拽住我，说：“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把那个讨厌的记者赶走。”我问：“我怎么做？”先生答：“不用做什么，配合我就行了。”进了家门，果见书房有客。于先生让我落座客厅，聊起来，交谈了一会儿，那人便出来告辞，先生致歉：“他是上次约好的。”这位记者问题怪异，且稽延其久，定是搅扰了主人“心湖”。

     即使短暂晤面，也能感受到这种娴静的心境取向。拜访老舍夫人胡絜青，每次去，她不是静静写字、作画，就是给客厅里繁多的花卉浇水、整枝。

     所有这些，常让我脑海里浮现出“宁静致远”这个词语。

     “宁静致远”中的“致”是“达到”的意思，“远”指“远大”。这四个字是说：“心绪安宁清净，才能达到远大目标。”

     《三国演义》里，有“三顾茅庐”的故事。刘备“二顾茅庐”时，进了诸葛亮家的院子，当他迈过一道院门时，忽然发现左右两扇门上镌刻着一副词句新异的对联。上联为“淡泊以明志”，下联便是“宁静而致远”。

     不少人以为，小说中的这一联出自诸葛亮《诫子书》中的“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其实，诸葛亮是从汉代刘安的《淮南子》承袭而来的。《淮南子·主术训》说：“是故非淡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

     但“宁静致远”经诸葛亮一说，声名大噪，引用者趋之若鹜，终成千古名句！为何？因为“宁静致远”照亮了诸葛亮一生的心路，故而，罗贯中写这段隆中故事时，特意将其大书于孔明门扉！

     看来，只有心静如水，不为功名利禄而起波澜，念兹在兹，绝无旁骛，才能做到鲁迅说的“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方可做成点儿事。

     名人如此，普通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