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公元前1045年(西周),眼下北京的这块地界上出现了最早的城市“燕”和“蓟”算起,北京这座古城已经差不多三千岁了。因为历史久远,所以北京有着太多的历史文化流传和典故,北京的一个镇,一个村,一条街,一条胡同,甚至一口井,一块砖石都有故事。它们有的已被史学家们拂去历史的尘埃,放射出金子般魅人的光彩;有的如散落在泥土中的珍珠,待我们这些后人在先人遗失的沙砾中细心地捡拾,并把它们串联起来。为此,我们开辟了“古都地理”这样一方园地,希望有心人来此耕耘。 我是在宣外椿树胡同里长大的,住了近五十年。 据记载,这儿从明朝起就叫椿树胡同,后来演变成了十条以椿树命名的胡同,我家就住在椿树上头条。1998年,有六百年历史的十条胡同拆了9条半,在原地盖了高楼,变成了椿树园小区,原先胡同里的遗迹已荡然无存。那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十条胡同啊。 椿树胡同里椿树特别多。东椿树胡同有棵老香椿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听老人们说,那是棵“寿椿”,猫了一冬的人,胃口不好食欲不振,掐下头茬椿芽,吃了就能去病。每年初春,胡同里的孩子大呼小叫,搬梯子爬树,采下青嫩的椿芽。到了傍晚,胡同里就飘着香椿摊鸡蛋和炸香椿鱼的香味儿。 椿树胡同有树还有花。从清朝到民国时期胡同里的老宅子香火旺,先是赴京当官的人来居住,后来当官换了房,文人雅士们又看上了这块宝地。清朝文人陈用光在他的《太乙舟诗集》中说:“先君官京时,买宅椿树胡同,庭中植花甚盛。”诗人汪沆作诗云:“颇忆前年上已后,小椿树巷经旬栖。殿春花好压枝买,花光浮动银留犁。”那院里头栽的多是些紫藤花。 想想看,那时候的椿树胡同,墙外椿树随风摇曳,墙内串串紫色花儿盛开,小蜜蜂在花蕾中翻飞,和巷口卖花人悠长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袭人的香气和一街的花影浮动,多么地令人心旷神怡。 椿树胡同里会馆也多。 上头条1号曾是绩溪会馆。大跃进那年,街道挨家挨户动员砸锅支援大炼钢铁。绩溪会馆里变成了大食堂,整条街的人去院里打饭,愣是没觉得拥挤,您说这院子有多大。 后来我知道了,这烟熏火燎的院子,是胡适先生的父亲胡传进京求职时寄宿的地方,胡适先生从任北京大学校长,直至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离开大陆,一直担任绩溪会馆的会长。这院子他常来,为安徽乡亲及学子出了不少力。胡姓后裔后来一直住在院里,直到胡同被拆。 我家往东的大门里,是龙溪会馆。院里植有丁香树。丁香花开的季节,花儿的芬芳就把我牵进了院里。听院里老人讲,“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入宫之前就住在后院三间北房里。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作家许地山住在会馆前院。冰心先生曾多次造访过小院。据说冰心先生常常先去骡马市大街的福州会馆拜访福州老乡,然后进魏染胡同,过了东椿树胡同左拐,就到了龙溪会馆。许地山先生后来成了冰心先生和吴文藻先生的大媒人。 椿树上二条的永春会馆后院,曾经是台湾作家林海音上厂甸小学时的家。永春会馆的后门在我们的上头条,小时候常去“串门”,后门进前门出,觉得特别好玩。 记得院里有棵大槐树。林海音在她的《城南旧事》中提到过那棵树:“好玩的地方只有会馆中间空院的一棵大槐树,到了槐树开花的夏天,唧鸟(蝉)鸣叫,清风徐来,树荫乘凉,惬意极了。树上吊挂下来像槐花一样的槐树虫,俗称‘吊死鬼’,用筷子把它夹下来,放进小瓶里观察那蠕动的样子,然后倒出喂鸡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影《城南旧事》上映,我连看了三场。城南旧事,有些就是椿树胡同里的往事。 椿树胡同的名人还多。 椿树上三条东头,有清朝雍正时的吏部尚书汪由敦的老宅。汪由敦还是书法家,藏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为此,他把宅子命名“时晴斋”。文人墨客常聚于此,成为当时京城著名的“艺术沙龙”。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去过那院,“时晴斋”早无踪影,可院中格局和残存的假山石,能想见当年的盛景。 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要经过东椿树18号院。那院里住着大翻译家、第一个将《四书》翻译到西方的辜鸿铭。英国人评论他用英文所写的文章,“可以和维多利亚朝代任何大文豪作品相比拼。”孙中山先生说他,“在近代中国,谈得上真正通晓英文的只有三个半人:第一个是辜鸿铭。” 椿树下头条3号,是中国“猪鬃大王”古耕虞先生的府第。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见到过他。八十多岁的古耕虞那会儿仍担任经贸部的顾问,去时他家小院刚刚修葺一新,绿色的回廊和风雅的客厅,院中那丛玫瑰散发着阵阵幽香。 古耕虞先生可真了不起。解放前,他的“虎牌”猪鬃出口,垄断了世界猪鬃市场。抗战期间,在周恩来的指引下,古先生把收购的全部猪鬃出口到欧美用外汇收入,抵债苏联和欧美的援华和易货之用,支撑起了抗战的财政命脉。 我家小院斜对门的16号西屋,住着大篆刻家顿立夫先生。父亲敬仰顿先生的艺术造诣,顿先生佩服父亲教子有方,成为几十年的挚友。顿先生每刻一枚印章,必打成小样来我家给父亲看,他最后送给父亲看的一枚印章,是为日本前首相竹下登刻的。 年轻时的顿先生就是个拉洋车的祥子,在上海给著名篆刻家王福庵拉包月。甭看是个拉车的,可是一有空闲就研习篆书和治印,后来成为王福庵的入室弟子。张大千先生一半用印,来自顿先生之手。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邀王福庵来京参加印铸局,王先生推荐了顿先生。顿先生曾为中央人民政府刻章,并为国家领导人治印。顿先生退休后,在荣宝斋挂牌,为外宾治印。 顿先生不喜应酬,潜心读书治印,家里连电视也没有,说是“怕看电视耽误工夫”。可先生为我家三个兄弟破了例,让弟兄们去他家看他治印,借印谱——顿先生是他们的启蒙老师。 我家往西隔一个门的15号,是大名鼎鼎的须生余叔岩先生的故居。那院子又大又气派,三进院落有回廊和假山石,兄弟们小时候溜进去藏猫猫,半天谁也找不着谁。 听邻居讲过孟小冬三次拜师的事儿。当年,孟小冬嫁给梅兰芳后就要拜余叔岩为师,余叔岩怕和梅先生不好相处没答应。孟小冬和梅兰芳离婚后又要拜师,正赶上余夫人刚过世,余叔岩怕有闲话又没答应。可余叔岩爱才,终于被孟小冬的执着所感动,收下她为入室弟子。那可真是入室弟子啊,余叔岩去世前五年间,每天孟小冬坐着包车,从东四住处来余宅学戏。大冬天,刮着西北风,戏迷们会披着大棉袄,在墙外候着,就为听余叔岩和孟小冬的唱。冻得够呛还说:“听这二位的唱不花钱,那是多么大的福气。”后来,这院成了椿树街道办事处。 我家小院在椿树上头条13号,曾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先生创办的“荣春社”旧址之一。“荣春社”总院在椿树下二条1号,是个三进大院,后来这里是椿树派出所。以后学生多了,地方不够用,租了我家住的院子,叫北院,又租用了南院的椿树横胡同1号和称南院的西草厂45号,作为练功和排练之用。 尚先生本来在京城有七处房产,为了办学,侠心义胆的尚先生不惜倾家荡产,十年时间培养出四科五百多名学生,不少学生比如杨荣环、马长礼、孙荣惠、景荣庆等后来都成为京剧艺术家。 为培养出优秀演员,尚小云先生请的都是优秀教师。当年进出我家小院教学生的有尚和玉、筱翠花、李洪春等当红的演员。听老人们说过,当年荣春社在粮食店“中和园演出”,学生们在胡同口集合,着统一衣服,夏季身着竹布大褂,冬天是青布罩衫棉衣,胸前佩戴“北平荣春社”圆形社徽,精精神神地排队走在京城的大街上,那可是当时梨园行的一景。 当年父亲买下这所宅院,看中的是这院子风水好,是“出大艺术家的地方”。再有就是周围环境好,出东椿树胡同就是琉璃厂文化街,附近有师大附小、师大附中和师范大学,孩子不出一里地就能完成一生全部的教育。 记得椿树胡同被拆之前,房管所师傅来院勘察测量,临走撂下这么一句:“余叔岩故居和你们这院,再过一百年也倒不了。”宣武区建委和市古代研究所,曾为椿树十条胡同调查并拍照。1999年,中国建筑出版社出版的近六百页的《宣南鸿雪图志》,收录了十条胡同中有历史和文物价值的资料。我家小院门楣吉祥纹样,就收录在其中。 为了给我们的椿树小院立此存照,给父亲留个念想,二弟明明闭门谢客,平心静气地把父亲命名的“唐马蕉花小院”画了下来,郑重送给了父亲,中国美术馆曾要收藏这幅画,父亲没舍得,一直挂在客厅的墙上。 现在,椿树的十条胡同仅剩东椿树胡同半边。幸免的那棵老椿树,老丫纵横伸向蓝天,那摇曳的树叶,仿佛在诉说椿树胡同过去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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