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艺看话剧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大哥从北师大艺术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于是，我便有机会到首都剧场，去看人艺的彩排。

    当时上小学，正是个充满幻想和好奇的年纪。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进首都剧场看话剧给我带来的愉悦和震撼。那是个初夏的傍晚，走进那庄严又辉煌的首都剧场时，从头顶上光彩夺目的水晶大吊灯，到脚下光可鉴人的金边水磨石地面，以及低垂的紫红色天鹅绒大幕布，都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犹如宫殿般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艺术殿堂吧！

    七点十五分，随着教堂般的钟声响起，观众席上方橘红色的顶灯逐渐变暗直到一片漆黑，这时从舞台下的乐池中传出响亮而欢快的马祖夫卡舞曲，随后紫红色的大幕徐徐拉开，只见满台阳光灿烂。由于从黑暗瞬时变得明亮，我一时难以适应，眼睛几乎睁不开。慢慢才看清了，原来舞台上的背景是一片的森林，缕缕的阳光像道道金线，穿过树缝间隙，投射到碧绿的草地上。一群衣着艳丽、金发碧眼的男孩和女孩，正围着一位身挎类似圆号的小伙子在争论着什么。这是捷克古典童话剧《仙笛》第一幕的场景。

    演出开始了，我的心情也由最初的新奇、无知，渐渐地随着剧情的发展，大起大落，或是淋漓欢乐，或是悲愁忧伤，或是心急如焚，或是义愤填膺……一场童话剧就在我兴奋无比的状态中落下帷幕。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一场人艺话剧，刻骨铭心。

    随着我看人艺话剧的剧目不断增加，我对各个演员的嗓音也愈发感兴趣，愈发熟悉。我不但钦佩他们各自独具魅力的声音，同时也欣赏他们各具特色的演技。

    首先要提的是刁光覃先生。刁先生无论在演技上，还是在嗓音上及在台词上，无疑属大师级的。我曾看过他所塑造的前苏联话剧《带枪的人》中的列宁、郭沫若先生名剧《蔡文姬》中的曹操、田汉先生名剧《关汉卿》中的关汉卿。这几个迥然不同的中外角色，被他刻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蔡文姬》中所饰的曹操，在此之前在京剧中所看到的曹操是白脸奸臣，是集阴险、狡诈为一身的奸雄。要想扭转长期以来人们对曹操的恶劣形象是何等的艰难，但刁先生所饰的曹操不仅有血有肉，富于亲和力，且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政治家。他是爱“才”如命的伯乐。他对蔡邕的女儿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极为称赏。刁先生的声音洪亮，嗓音富有磁性，观众即使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先生铿锵有力的台词，听他声情并茂地朗诵起《胡笳十八拍》：“……燕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从他那荡气回肠诵读声中，从他那激情澎湃的情感中，一个活脱脱的曹操展现在人们面前。

    学者艺术家——英若诚先生，也是我由衷钦佩的。据大哥讲，英先生的学问渊博，尤其是英文的造诣很深，不但会翻译剧本，还可以用英文对白演话剧，听后不禁对英先生肃然起敬。我心目中的英先生自然是位典型的“洋”学者。但我看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他所饰演的刘四爷后，彻底地颠覆了我的看法：大幕拉开了，只见一个剃着大光头，留着大白胡子，右手提着个鸟笼子，左手转着两个大铁球，晃着膀子，脚迈着八字步的刘四爷登场了。开口一嘴京腔京韵外加京骂，把一个老谋深算的京城土混混，演得惟妙惟肖，与之那个“洋”大学者大相径庭，令人刮目相看。这乃英先生中西合璧的表演功力，与之深刻的文化底蕴，所造就出的舞台形象。为此，我对英先生的演技和学识更佩服得五体投地——So Wonderful（太妙了）！

    再有便是董行佶先生。他是一位非常有特性的演员，那就是他的声音。他的嗓音极好，声音清脆，口齿伶俐。他的台词给人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人们常说“过目不忘”，而他给人的感觉是“过耳不忘”。虽然董先生已逝去多年，但每每想起他，耳边仿佛还在响起他在法国戏剧家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所饰的阿巴公。当阿巴公丢了钱箱后，在花园里捉贼那段精彩的大段独白，只见他右手绕过卷曲的幕布，右手紧握住自己的左手：“这是谁？站住！还我钱，混账东西！啊！我终于抓住你了。啊！是我自己。我神志不清了……哎呀！我可怜的钱，我可怜的钱！我的好朋友！人们把你活生生地从我这边抢走了……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全完啦，我再也无能为力啦，我在咽气，我死啦，我叫人埋了……”神形兼备，把一个守财奴刻画得入木三分。

    还有一位是方倌德大哥，因他去过我们家，因此我便称他为大哥。方倌德在形象上虽貌不出众，还有些胖，但演起戏来却非常忘我，是个非常敬业的演员。

    在人艺的女演员中，最令人难忘的是舒绣文大姐。舒大姐在她一生的演艺生涯中，无论在电影或话剧中，都塑造了许多性格迥异的人物，如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所饰的“抗战夫人”王丽珍，那炉火纯青的演技，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的演技绝对是一流的。但我以为，舒大姐在话剧《骆驼祥子》中所饰的虎妞也同样是精美绝伦的。刘四爷做寿那场戏，堪为经典——刘四爷对虎妞与祥子的关系已看出端倪，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始甩闲话，骂骂咧咧，这一切虎妞都佯装不知，忍了又忍，而刘四爷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火药味不断升级，直至刘四爷终于挑明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姥姥！”虎妞也终于爆发了：“老爷子，你的话算是说绝了！谁让我看上祥子了，我还非他不嫁了，别看他是个臭拉车的，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卷铺盖走人，你给我多少钱吧！”这场戏，一环扣一环逐步升级，直至弩箭离弦。舒大姐将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得极为准确，把这个敢爱敢恨，既泼辣、又干练的虎妞演绎得酣畅淋漓。以至于每演到此处，观众都被这场面深深地吸引，全场鸦雀无声。尔后，观众才如梦方醒，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再有是朱琳大姐，她在舞台上塑造了形形色色的角色，如曹禺名剧《雷雨》中的侍萍、《关汉卿》中的朱帘秀，《蔡文姬》中的蔡文姬。朱大姐的演技可用挥洒自如、浑然天成来衡量，她在台词上的造诣更是深厚，声音圆润，吐字清晰，台词犹如诗歌朗诵富有诗意，独树一帜，在《蔡文姬》剧中与饰曹操的刁光覃先生鸾凤和鸣，在第五幕如泣如诉的吟唱：“妙龄出塞啊泪湿鞍马，十有二载啊毡幕风沙，巍巍宰辅啊吐哺握发，金璧赎我啊重睹芳华，抛儿别女啊声咽胡笳！”朱大姐满腔悲愤地抒发了蔡文姬对一双儿女的思念之情，其声悲悲切切，感人肺腑，令人潸然泪下。

    另有我熟悉的孟谨大姐也曾在《关汉卿》中饰赛帘秀，在《蔡文姬》中饰上官婉儿等角色，演技不温不火，从容不迫。正是这种风格，使她能把各色人物演绎得神龙活现、潇洒自如。

    我记得每年年终时，剧院有时在灯市东口路西的人艺集体宿舍楼下大厅内举办新年联欢会，会上男女演员演出魔术、唱歌、唱戏、跳舞等节目。最有趣的是男女演员的反串表演，看着男演员拿捏着各种身段，故作娇羞状，令人忍俊不禁，逗得全场观众捧腹大笑，我想这可能是他们一年中最放松的时刻了。然后舞会开始了，剧院的乐队担任舞曲伴奏，除了世界名曲如《蓝色多瑙河》外，广东音乐《紫竹调》、《步步高》等乐曲也充当交谊舞曲。在中外乐曲的伴奏下，男女演员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全场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剧院的集体宿舍位于大厅的楼上，有一次，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散戏后，竟和其中的一些演员信步来到灯市口，来看望住宿的演员们，遗憾的是，他们大多已进入梦乡，当时我大哥的被子有一角已落在地下，周总理还把被子拿起，重新盖在大哥身上。可惜大哥已酣然入睡，竟浑然不知。第二天，同事将此事告诉他时，大哥百感交集，又后悔又感动——后悔自己没能见到总理，感动的是，这样一国总理，竟为人艺的普通一员亲手盖被。

    儿时的记忆点点滴滴、支离破碎。但又令人回味无穷，韶华如驶。俱往矣！斯人已去，新人辈出。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青春永驻、亿万斯年！ 贺秉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