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电视剧《四世同堂》,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北平沦陷时期,我家正住在东城朝内南小街的大方家胡同,那段在刺刀尖儿上生活的苦难岁月,再度浮现在眼前…… 我于1929年出生于北京,约四五岁时,全家从豆芽菜胡同搬到大方家胡同中段路北33号院,直到2002年拆迁,在那里住了整整60年。大方家胡同在朝内南小街路东,西口与内务部街东口相对,东口到南北走向的小牌坊胡同,胡同北邻芳嘉园,南邻小油坊胡同,再往南是禄米仓。清朝时属镶白旗,后满汉杂居,地名沿用至今。我家住在33号里院的三间西房,里外院由东侧门道相通,外院三间北房住着王孟昭先生一家,王先生年近六旬,学识渊博,为全国县长考试主考官,我们搬来不久,他便与我父亲成了忘年交。北平沦陷后他不肯为日本人做事,举家南迁回到故乡,此后多年与我父亲书信往来以叙别情。 我家东边隔两个门,就是大军阀韩复榘公馆。解放后这里成了大方家幼儿园。我们西边院住着韩的一房姨太太。那时胡同东边为土路,韩为出行方便下令铺了柏油路。我家刚搬来时,日子还算平静,可我上学不久,北平沦陷,老百姓便开始了苦不堪言的噩梦般的日子! 日本人来了先把小街两侧的胡同口砍成“喇叭口”,为方便他们的汽车和骑兵横冲直撞创造了条件。我二姑家住小油坊胡同西口路北,开了一家冥衣铺,没招谁没惹谁就被砍掉近一间房。紧接着日本人把小街两侧的铺面房,一家挨一家地开了大烟馆和白面儿房。 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后,肆意横行霸道。记得在一个夏天的清晨,爸爸带我上街,路过一个高台阶的宅门外,突然有人从台阶上泼下一盆污水,“哗”地一下儿全泼在我的身上,脏水从我头上往下流,吓得我哇哇大哭,脏水溅湿了父亲的灰绸长衫。父亲非常生气,立刻停下来想与泼水的人论理,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戴着日本军帽的家伙,正龇着一嘴金牙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他一手提个空盒,一手牵着一条不断向前扑的大狼狗……父亲简直气炸了肺,但也只能恨得咬咬牙,一边用手绢给我擦去脸上的脏水,一边领着我愤然转身离去。我流着眼泪问爸爸为什么不去跟他们讲理?父亲强压胸中怒火说:“孩子,如今不是讲理的世道!”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不久,又发生一个惨剧:那时我二姑的公爹已年近七旬,有一天晚上出去遛弯儿,直到天黑了也没回家,家里人正着急呢,忽见一邻居急惶惶地跑来说:“快瞧瞧去吧,老爷子在大方家胡同被日本人打啦!”家人赶到时,老人已奄奄一息,昏倒在路边,身上到处都是皮鞋底子印儿,一个日本军官正晃晃悠悠向远处走去。据目击者说:老人刚进大方家胡同不远,正靠路边从西往东慢慢走,忽然迎面来了个日本醉鬼,歪歪斜斜向老人撞过来,老人躲闪不及,左脸颊就挨了重重一拳,顷刻从嘴里流出鲜血,老人一个趔趄,脚下还没站稳,又飞来一拳打到他的前胸,老人晃了一下儿,“咕咚”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醉鬼又上来像打沙袋一样对他拳打脚踢。这位目击者和众人见状,不顾一切地上前阻拦,结果都挨了醉鬼的踢打,直到那家伙打累了,才骂骂咧咧地离去!家人赶紧把老人送到协和医院,经检查老人被打落四颗牙齿,重度脑震荡,肋骨多处骨折,大小便失禁,医生无力回天,老人就这样含恨而去了! 那时,我家附近有很多大烟馆和白面儿房,不少中国人因吸毒导致家破人亡。我二姑妈的大儿子也染上了毒瘾,我大表姐得了肺结核没钱医治,豆蔻年华便香销玉殒。大表哥卖光了家里的东西就向亲友行骗。有一天我们正吃午饭,他匆匆跑来带着哭腔儿说:“舅舅,我妈病重,得叫辆洋车送协和,您借我自行车用一下,我好跟着去医院,回来就把车还给您!”我爸一听就急了,说:“快!我的车就在院子里,赶紧带你妈去医院,我这就吃完,随后就去!”大表哥一听立马说:“舅,您千万别误了工作,我一人就行了!”说完他骑上我爸的英国进口三枪牌自行车,一溜烟儿地跑了。可是,天很晚了大表哥也没露面儿,我爸不放心我二姑的病,赶紧去她家探视,进了院门就喊:“二姐,你好些了吗?”掀开门帘儿一看,我二姑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儿呢,他奇怪地问:“姐你不是病了吗?中午老大找我借车说送你去协和呀?”二姑一听噌一下儿下了地,一边找鞋一边着急地说:“哎哟!你上了他的当!”说着顾不上提鞋,拉着我爸就往外跑,说:“快麻利儿找去!你的车不定押在哪个白面儿房了!”于是他俩直奔小街儿挨着家儿找,没走多远果然找到了那辆车,只好又找到大表哥要回押据,花高价赎回了父亲的“坐骑”。 后来父亲去外地工作,我们又搬到另一个院,怕大表哥惦着那辆自行车,就把车存到朋友家里,谁知那车还是被大表哥千方百计骗去换了白面儿!不久二姑连饿带气去世了,一个风雪呼啸的夜晚,大表哥也一命呜呼。 那时连年战乱加上灾荒,人们无以为生,有人饿极了就抢,小饭馆卖窝头都用黄土泥做幌子,如果用真窝头立马会被人抢走。那年月一到严冬,便饿殍遍野。往往一夜风雪之后,清晨胡同儿路边就会躺着几具冻僵的尸体,为此,胡同儿里专有收尸队。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惨状!因为老百姓平时吃的是花生皮、豆子皮碾成的混合面儿,那东西不好消化,吃了就拉稀,日本人就说是“虎列拉”,见谁拉稀就拉出城去活埋,还要封了胡同儿!有一次我闹肚子,可把父母吓坏了,幸亏我很快就好了,才躲过了一劫…… 2002年,大方家胡同拆迁,现在胡同路北已经变成了一片楼房,路南的平房只剩下2号至34号院一小段儿。但60多年前的胡同往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刘淑芳根据姐姐口述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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