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从幼儿园“毕业”,对于即将背起书包冲出人生起跑线的我,心中荡起的求学憧憬,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云彩,飘浮在小学校的上空,不凑巧的是,那年正值国家教育改革——冬季招生,对我而言,意味着未上学即失学,刚才那浮云转瞬化作一团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被打回原形,成了一名“待业”儿童。母亲曾是第四聋哑学校(后更名第四聋人学校)的美术教师,无奈之下只好把我安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聋人学生一起上课。这样,我就有了零距离接触聋哑人的机会,也开始了我独特的学前班生涯。 聋校教师授课时,讲话和手势是同步进行的,普教老师是高音教学,特教老师是超高音教学,是因为要照顾到部分有残余听力的学生。所以,母亲退休后,一直患慢性大嗓门职业病,被我戏称为“大喇叭电台”,再赶上老师聚会,不免群体急性发作,堪比“超级女声”。 聋校一般是小班授课,每班只十来个学生,但课堂气氛远比普通学校活泼,大家争先恐后地回答问题,常常发出各种声音,淘气的我便随声附和出怪声,为此,母亲还严厉地批评了我。 课间,同学们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插班生,不停地比比划划,眼花缭乱的,当时还看不懂他们的话,于是,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初步掌握了我的第二种语言——聋人手语。在我看来,这种指尖上流淌的语言,该是世界上最富有动感的、最酷的语言了。课余,我与同学一起玩耍,彼此操着各种手势叽叽喳喳地交流,我也时常模仿他们夸张而丰富的表情,那可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啊。 手语还有其他的妙用。每周的全员教师大会,我也经常“列席”,支棱着耳朵旁听。当领导的某个精神得到大家的共鸣时,台下便开设“分会场”,不管相隔多远,只要互相望得到,一串手语就发了过去,那边收到“短信”的老师也不含糊,噼里啪啦当即回复,拣好段子还转发呢,当时我称之为发密电。其中难免捎带些家长里短的私货,这情报会被其他老师轻易截获并破译,彼此会心一笑。不管底下多么热闹,会场里却无一丝杂音,此时领导会轻轻地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关机”。
每到上午的第四节课后,饥肠辘辘的学生们纷纷抄起饭盒,喊叫着奔向食堂,但绝对秩序井然,在几个小窗口前自觉排队。偶尔食堂“晚点”,窗口迟迟没有动静时,同学们便会集体敲打饭盒,以他们的方式提醒该开饭了!那时,我可以帮要好的同学不用排队直接到后厨打饭,他们却都连连摆手摇头。 同学们其实也只是大我一两岁,却常常谦让我这名非聋人学生。学校有片枣园,枣的形态很另类,呈葫芦状,秋风乍起时,红灿灿的枣随风起舞。放学后,拿脸盆与同学们一起捡枣,间或有一两个枣砸在头上,又蹦蹦跳跳地滚落,天真的笑声便弥漫在透过层层叶片的残阳之中。收工后,每人掏出整洁的小手绢,平铺地上,分享果实,然后四角对系,装入书包,分给我的枣永远是最大最红的。 学校定期组织学生看电影。出发前,班主任老师会将影片大意“群发”给同学们,这时期待与兴奋的情绪早已冲出教室飞向影院。我攥着母亲给买的电影票,和同学们一起排队去影院,途中,人们看到整齐划一的聋人队伍,纷纷侧目,个别不礼貌的人喊:“哑巴、哑巴!”我就使劲地瞪他们。 聋校学生看电影,颇受影院欢迎,聋人座位下的地面永远是清洁的,领座员的活:“老师全包了。”那时,胜利影院银幕前挂着绿纱帘,放映开始时,纱帘左右徐徐开启,亮出雪白的银幕,学生们便兴奋地一起鼓掌。聋人们爱憎分明,看到坏人恶霸被铲除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在校期间还有幸赶上了秋游。清晨,两辆大轿车载着全校师生出发,一路上欢声笑语,热情高涨,若非从车窗溜进的徐徐秋风在悄悄地为我们降温,那车厢早已沸腾如夏了。抵达香山脚下,同学们欢呼雀跃,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激情如决堤的洪水,顷刻弥漫香山。队伍沿着山道迤逦而行,置身于霜染秋色之中,摇曳的片片枫叶,似在向我们打着招呼。我更是忘乎所以,体力倍增,小小年纪竟一口气爬上鬼见愁。当时小脸煞白,顿觉饥肠辘辘,一边品着刘秀玲老师提供的美味大餐——烙饼加咸菜,一边远眺迷茫,飘然若仙。下山途中,备受煎熬,电影《上甘岭》一直默默激励着我。 一个学期的学习很快结束,我即将“升入”小学,但心底里早已把四聋人学校,视做我的第一个母校。对此,母亲持否定意见,说:“只上了几个月的课,哪跟哪呀。”那时我可是人小鬼大,贫嘴呱舌:“妈妈在聋校当老师,那聋校当然就是母亲的学校啦,简称‘母校’。”
那时我家距四聋人学校几步之遥,放学后便常跑到那“探班”。碰到老同学时,彼此亲人般问寒问暖,知情者还告诉我母亲的“下落”,热心肠的直接拉我找去了。逢期末考试一结束,便有性急的同学排队从我这“走后门”,于是我就利用“职务”之便去偷看成绩。 这个与聋校亲密接触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又鉴于我在聋校的特殊“地位”,所以对那里的人文、景观,乃至空气的味道都再熟悉不过,这些历史早被我存储在记忆的光盘里,时常播放一段,与母亲共享。 四聋人学校位于西城区福绥境45号,与鲁迅博物馆甚近。校址的前身是座王府,据传是庆王府的分店,房屋古朴雅致,雕梁画栋;松树桑树核桃树枣园相映成趣,彰显个性;花花草草遍地生根,郁郁葱葱。1959年建校时,设于此地的军事科学院的图书馆特意腾出这方宝地。这些底细当属原版,知者寥寥。后来加盖的房屋,与原有建筑自然形成了中院、中西院、南院、北院等四个院落,曲径相通,走向迷离,以至于初来乍到者常被这构造精巧的建筑、错落有致的格局所吸引,游走其间,流连忘返,常常“走失”。 地震那年,北京的房屋东倒西歪,而四聋人学校却毫发未损。于是,我家就在学校南院的篮球场安了新家——蔬菜大棚式的地震棚,偌大的校园供我消遣,成就了一段快乐逍遥的童话。 那是盛夏时节,唧鸟潜伏树冠,窥探人间,孤暑难耐,鸣声缠绵不倦,那“知了知了”声仿佛在倾诉它的委屈;蜻蜓仙女般悠闲盘旋,旁若无人,忽然俯冲而下,在我耳边喃喃细语,似唾手可得,随即拂袖高飞,偶一回眸,娇羞似嗔,与我若即若离捉迷藏。中院的两棵油松,傲然耸立,侠骨丹心,夜晚幽香袭人,使人心静如水;不远处陪伴它的丁香,娇小百媚,风情万种,紫白相间的串串花朵,笑靥吐香,令人神驰心醉;还有那太平花、百日红,与之相映成辉,争奇斗艳。北院更是校园里的人间仙境,桑树像把撑起的大伞几乎遮住了小院的天空,静谧安详,恍如与世隔绝,那里是我“修身养性”的场所。午后,我静静地坐在阴翳下,眼巴巴地仰望着浑圆紫灵的果实,腹中馋虫蠕动,馋涎欲滴,默默期盼着随时可能“掉队”的桑葚儿,颇有守株待兔的味道,那熟透的桑葚儿摔在地上,经常皮开肉绽,“血”浸青砖。不料天时突变,风倏掩至,闲阳落荒,乌云压顶,惊雷附势,我却喜出望外乐不可支,蹦着高儿地庆祝即将来临的大丰收。疾雨过后,满地硕果…… 后来余震不断,前来这世外桃源避难的老师渐多。校园里帐篷林立,炊烟袅袅,大家互勉共度,享受真正的大锅饭,整日漫谈碎语,海阔天空,我也趁机策马扬鞭,不浪费众多的免费“家教”。之后,记不清哪位语文老师遥想三国赤壁,仿庞统献了连环计,原先一盘散沙的防震棚聚拢成形,既增加了抗震系数又能遮风挡雨。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四聋人学校于暑期“跨界”尝试起“涉外”宾馆的营生——校办旅馆,主要接待外地来京旅游的团队及散客,姑且称之为勤工俭“教”吧。肚子里墨水多油水少的众老师纷纷热烈追捧,从家里折腾来床铺被褥,教室、办公室速成客房,礼堂布置成中餐厅,几天的工夫学校就上了星级。教书匠们开始了全新的角色体验——能说会道的负责车站接客,手脚勤快的扮演服务员,“油”手好“咸”地执起了炒勺。一时红红火火,客盈校园,学校的古韵景观也为旅馆增色不少,旅客们徜徉其中,相机频举,摇身成了游客。其间,不乏外地对口单位来京旅游的聋人师生,两地的座谈交流必不可少。一次我混进现场,在那装聋作哑打手语,或许手语也有“口音”的缘故,见到母亲进门后脱口而出:“妈,怎么有的手势看不懂啊!”在座的外地老师目瞪口呆。 1991年,四聋人学校原址翻建,起了座四层的教学楼,昔日景观荡然无存,故园难舍之情油然而生,我为之深深惋惜。 四聋人学校在历史上有三任校长,有趣的是竟都姓王。印象最深的是第一任校长王宗文,从我入学第一天起他就激励我努力向上,以后每次相见总是热情地招呼我,鼓励之声不绝于耳,其言语做派颇有大干部的风范,我总是把他想象成打仗电影里的首长,这个印象一直挥之不去,那时背地里喊他“司令校长”。他毕生为四聋人学校鞠躬尽瘁,怎奈已驾鹤西去,令人扼腕。 现任校长王晨华是位女性,可惜当年我无缘她的讲堂。几个月前,在电视节目里见到她的身影,那次她是率聋人舞蹈队参演,画面中她的手语依然犀利,指法纯熟,丝毫看不出已走下讲台退居幕后多年,接受采访时展示的成熟干练却如何也覆盖不了三十多年前对她的青春印象,不禁感叹岁月对人生的冲刷和磨砺。 另值得一书的是高爷爷。他司职传达室,以校为家,每日永远以一副慢条斯理笑容可掬的样子问名叙礼迎来送往,凭他那特有的高氏笑容装饰着聋校的门面。天将泼墨,他便抄起一米高的顶门柱,撞上嘎啦啦作响的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高爷爷尤其对我疼爱有加,他的宿舍小屋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永远黑黢黢的,从未有空着嘴空着手离开的时候。有次吃了他特意留给我的小点心后,肚子反应,他又及时追加两片土霉素,并笑眯眯地哄骗我,说这是不能嚼的糖豆。高爷爷在离开人世的前夕,血脉渐衰,母亲毅然揽下洗衣服的活计,晾晒取送的任务自然归我。至今我仍对母亲时常叨念起高爷爷。 四聋人学校已风风雨雨五十载,当年沉浸在粉笔末儿的硝烟中驰骛黑板纵横讲台的教师,如今已步履蹒跚银发盘顶,他们把知识灌输给学生,就像母亲在给心爱的儿女赶制新衣那样,把满腔的心血一针一线地缝牢在学生的身上,同时将岁月的痕迹默默缝制在自己的脸上。 今天,四聋人学校在职业教育上不断焕发青春,相继开设了计算机、英语、裁剪、面点、美容美发等课程,为学生的未来开垦出一片新天地。聋人学生每天喜气洋洋地跑进教室,打开心中的窗户,渴望多透进些煦暖的阳光般的爱护和吸进些新鲜的空气般的知识。母亲的学生、高我十几届的学兄孙联群,去年教师节上镜北京新闻,作为一名特殊的反哺母校的聋人教师,他培养出多位美术专业的大学生,续写着聋人的神话。 时光飞逝,儿时的记忆仿佛昨天。衷心祈愿母校师生一生幸福!祝愿母校常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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