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本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便居住在京城西南角,贫则贫矣,却不觉贱,平民有平民的道德,百姓有百姓的欢乐,那景象,那岁月里的故事,说起来,虽不及林海因的“城南旧事”般如诗如画,却也着实令人难以忘怀。 枣林前街位于广安门东南侧,东端到牛街南口,西起护城河边(今广安门南侧西二环路),据说原来这一片有不少枣树,故得了这么个挺好听的名字。说起43号这个门牌,50岁以下的人是不知道了,因为几十年前就早已不用这个门牌号了,但年纪再大些的人还知道枣林前街西段路北有棵很大的老槐树,大槐树对面,路南有个朝北的院门,因为这个院落地势高,进院门要先上三五层的台阶,于是街上的人们就管这个院子叫“高台阶”,原来的门牌号倒很少有人提了。又因为这个院子比较大,居民开个会商量个事什么的,常聚到这个院子,所以当初“高台阶”在这一片还有点儿“知名度”。 我家初搬来时,这院子虽大,却有些空荡,院门开在院子的西北角,对开的木门,虽然油漆斑驳脱落看不出颜色,但铜的门钹环钌铞儿、木门栓、木门槛、长方的石门墩也还都算齐全。进门左手是一拉溜四间的北房,转过影壁便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东西租房各四间,南房夹在了东西房之间,也就两间大小吧。房东自然住北屋,我们租住了南头的两间西屋和南房,前后脚,东房也搬进了两家住户,于是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了人气,才像个院子,几家人在一个院子里一住几十年,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故事。 印象中,那大约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了,晚霞映红了天,大人们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于是各家门口摆出了小饭桌,家家团坐着,各家招呼着、互让着,哪怕只是一碟炒麻豆腐,一根抹着黄酱的青翠碧绿的小葱,一碗绿豆汤……吃完晚饭,各家收拾了桌子,大人们便或是下棋,或是摇着蒲扇喝着茶乘凉聊天,院子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院子中间是个挺大的花池子,鸡冠花、西番莲(大丽花)、夹竹桃、草茉莉……五颜六色轮番开着,有一种被叫做“指甲草”(大约正名是凤仙花)的,开出鲜红的花,摘下一朵捣碎,可以用来染指甲,还有草茉莉,颜色纷多,这不起眼的草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一丛丛,一簇簇,充满了生机,女孩子喜欢摘下两朵,从花托上拉出带着小圆坠的丝,便可以把花挂在耳朵上,甚是好看,或是从花丛下找出那些黄豆大小的黑色的小“地雷”,那便是茉莉花的种子,来年种下去,又会粉红娇黄地开出一大片。 孩子们是呆不住静不下来的,晚上是捉迷藏的好时候,于是东藏西躲疯跑疯追,跑累了,便靠在了大人身边,看着隔壁院里老槐树枝繁叶茂地从墙头探过身来了,闻着槐花香,听着大人讲着牛郎织女,找着天河,北斗南斗,数着星星,睡着了…… 当年院子门洞差不多有一间屋子大,大概因为人越来越多,后来把大门砌成后山墙,朝院里这面安上门窗,就成了一间挺严实的屋子,住了人,院门就改在了北房与西房的夹空处,由临街朝北变成了在胡同里,于是,门牌变成了枣林二巷二号,这是院子结构的第一次改动。 开始使用罐装液化石油气,据说这东西怕风,于是一改各家在屋檐下用煤球炉做饭的习惯,都找地方搭小厨房,哪怕是一平方米大的阁子。我家在院子西南角,厕所就在我们屋子旁边。原来的味就甭说了,后来街上盖了公厕、院内厕所一律取消,于是这个角落就空了出来,“近水楼台”就成了我家的厨房。彻底收拾干净,倒也不觉有什么异味,但厕所改厨房,也算一大奇事了。 再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住房困难,只好扩展,七长八短地前接后盖,院子也就几乎只留出走道的地方,关起大门从外边看,还是四合院,进去就不是原来的格局了。 格局的改变并没有影响人际关系,因为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不是房子,还是院子里的那些人和事。 在我们住进了43号不久,东房便搬来了一户人家,家长是位老太太,我和她的小重孙女玲子年纪相仿,便随之呼曰“太奶”。我和玲子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儿。跳绳儿、跳皮筋、跳房子、抓羊拐、挑棍儿。 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们俩闹了别扭生了气,我竟然起了报复之心,在两人互相带着跳绳时,我预谋地拿了个类似火柴棍似的东西,向她脸上划了一下,虽然没伤着什么,但我也被自家大人好说了一顿:“要碰着眼睛怎么得了?”玲子虽当时不理我了,但小孩子过不了半天,就又凑到一块玩去了,直到上学毕业,长大工作,我们俩都是好朋友,对那件事我一直内疚,玲子后来工作调到了外地,我找过她,但没联系上。 这户人家有很多故事。从小老在玲子家玩,印象最深的是她家桌子摆着的镜框里的两张彩色照片——照片带颜色,这在当时是少见的。一张是玲子姑奶奶和姑爷爷的合影,一张是姑奶奶的玉照,人很是端庄,玲子常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姑奶奶,过些天就来了。”姑奶奶在外地工作,每年至少回来一两趟来看望母亲,极尽孝道。姑奶是医生,院里谁有了病,常找她,从不嫌烦。玲子的父亲管太奶叫“奶奶”,管姑奶叫姑姑,姑奶管太奶叫妈。后来从大人交谈中得知,太奶在丈夫故去后,为了扶养丈夫前妻留下的幼女,年纪轻轻便未再嫁人,而是历尽千辛万苦把这女儿抚养大,并让她受了良好的教育。为了给丈夫传宗接代,太奶又过继了一个孩子。老太太是典范,晚辈们都对老人极恭敬极尽孝道的,玲子后来有了弟弟,太奶见到了重孙。这样比血缘还亲的一家人,个中故事,真是一本可读的书。 最后搬进43号的王家,住在院子南头的两间东屋里,与我家门对门。说是最后搬来,却是最早认识。王大哥的尊长,我们称之曰“四叔”,和我父亲早年在东北时便是老同事老朋友。后来又都回到北京,每次四叔来看王大哥,都要到我家坐坐。我家兄弟姐妹多,房小拥挤,到王家借住是常事。这在现在的邻里关系里是极少有的,因为房子是太敏感的问题。有的甚至为此伤了亲情,而在那时,邻里之间都很单纯,既不势利,也无防范,现在想起,借住邻家,仍心存感激。 王家哥嫂有一段时间身体都不大好,孩子又小,颇困难,我父亲 便尽力帮助。王大哥原来也没少帮过我们呀,就说王大哥儿女长大家境好转,而我家老人体弱多病,王家哥嫂端汤送饭,多次照顾,是我们这些不在身边的儿女所不及的。及至我的子侄们和王大哥的儿女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又都成了好朋友,这世交是断不了的了。 2001年底2002年初,全院一起过了一个最后的春节。贴对联,贴福字,煎炒烹炸,桌子连起来摆了一大片。人们吃着、聊着、笑着,说起原来困难时如何互相叫着上街买白菜帮子,说起以往过年时大人们一起如何挨家串着拜年,小孩子们看着乐,只顾点着灯笼放鞭炮。虽是说笑着,却谁都不肯点破个中的一点心酸——已经贴出了告示,马上就要拆迁了,各家自己另找房,拓宽马路,这个院子不再有了。 现在,枣林前街43号原址已成为宽敞的马路。只有院子南边的老槐树还留下了原来的痕迹。枣林前街43号,有我的童年,我的喜怒哀乐,还有一大群永远难忘的人。院子没了,人各一方,但人还在联系着。院子没了,人心还在,思念还在,院子里的岁月,那景儿、那人、那事、那情,恐怕是这辈子忘不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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