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的旧信封上看到我家地址写的是“东单区”,而不是“东城区”,我猜想,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东单区”,一定比现在的“东城区”范围小,就应该是王府井、东单、崇文门内一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就住在北京的东单区。 王府井南口往北走二三百米,工艺美术大厦南侧,就是东单三条胡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东方广场修建以前,这里是一片民宅。再往前数,五六十年代,这里是东城上好的一片住宅。 按京城老话说,“东富西贵”。东城富在哪儿?早年间,因为有个王府井,东城是商贾云集之地。东单三条一带一来紧挨“东安市场”,便于商家往来居住,再者这片房屋齐整,规规矩矩的四合院居多,街道也清静,于是,这里在当年就成为“一类住宅区”,房价——无论是租还是买,都比京城别的地方贵,套用现在的话说,就叫“黄金地段”、“区位优势”。因此,这片的居民自然聚集的也大都是“小康之家”。当然,这条胡同现在蹙缩在财大气粗的东方广场脚下,显得低矮、黯淡、逼仄;倒不见得寂寞——不便在华街广厦前露脸的一切平房、小店、自行车阵,都被赶到这里来了。这儿,早就没了它原来的模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这片住过,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那时,由王府井大街进东单三条西口,路北,由西往东依次是粮店、人民日报食堂(在粮店旁边的小胡同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就在这食堂做厨师。1960年我刚上小学,赶上国家经济困难,粮食供给不足,常饿肚子。有时,下学饿得实在难受,这个同学就带我们到她父亲那里蹭口吃的。 这食堂所在的小胡同口,有一座灰色的小砖楼,大门永远紧闭,暗红色的木质百叶窗把窗口遮得严严实实。小楼里住着一家日本人,这家的小孩是我幼儿园的小伙伴。按说,那时距抗战胜利也就十来年,中日还没建交,可孩子们没有谁觉得他们兄妹几个有什么特别,更没人敌视他们;我们歌唱着王二小放牛郎的抗日事迹,并不把身边的这小伙伴和日本鬼子一样看待。 由这小楼再往东,是一座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尖尖的楼顶上有尊圣母像。一群使馆里的外国孩子在这里上学,修女们——那时我们管修女叫“姑奶奶”——身穿白袍,外罩黑褂,硬硬的方头巾直披到肩膀下,双手总是抱在胸前,衣领硬挺挺地抵住下颏,头好像也不得转动,那衣领和袍子都白得耀眼。小时候淘气,路过教堂,见院子里有修女走过,就拍拍铁栅门,引她们注意,修女们总是停下脚步,冲我们笑一笑。那时,我觉得她们脸庞洁白光滑,深眼窝,高鼻梁,一脸和善,真是很美很美。 这座天主教堂的规模气象,绝对比得过现在重新装修的王府井八面槽教堂。它灰褐色花岗石墙身,花色玻璃窄窗,主楼前和东西两边都有宽敞的庭院,院子里长着几株粗大的柏树,透过绿色的铁栅栏,教堂区域显得坦坦荡荡、通通透透的。它安静、舒展地待在这里,并不招引世俗闲客,故而没有人想得起来把它当个纪念收藏,特别是照个结婚相什么的。后来,“文革”的时候,教堂被造反派进驻。再后来,纺织部机关搬到这里。最终,修建东方广场,这座教堂便拆掉了。 东单三条西口路南,粮店对过是“文联”宿舍大院。往东,天主教堂对面是东单三条儿童医院,再往东,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宿舍院。到“青艺”宿舍,东单三条胡同被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切成两截儿,这条街北段叫校尉胡同,南段是受禄街;现在校尉胡同还在,受禄街拆没了。协和医院建筑群西门就在校尉胡同里,这是协和医院建筑群的旁门,以前到协和医院看病一般走这个门。胡同里还有中央美术学院、贤良寺(驻的是校尉营小学)、东单三条幼儿园。南段受禄街蜿蜿蜒蜒,穿过东单二条,能通到东单。 以校尉胡同和受禄街东西切分,东单三条的东段路北是协和医院建筑群的南门(这里才是正门),协和医科大学就在正门这层院子里。大门坐北朝南,左右各卧着一只石狮子,阳光照耀下,汉白玉狮子泛着粒粒晶莹的光。那时候年纪小,觉得两只狮子又高又大。放学路过这里,常和同学们在狮子上爬上爬下,七八岁的孩子,须得先蹬住狮子卧着的后腿,再让别人托一把,就势爬上光滑滑、凉飕飕的狮子脊背,再顺着狮子屁股出溜下来,乐趣十足。这汉白玉狮子在孩子们爬上爬下的戏耍中,脊背竟被磨得光滑细腻,有如抛过光一般。 这两只石狮子正对着路南的协和礼堂。春天,协和医科大学和协和礼堂院里一丛丛迎春花、一枝枝榆叶梅探出院栅栏,珍珠梅、紫丁香次第开放,映衬着协和医院建筑群的汉白玉栏杆、绿琉璃瓦屋顶、朱红廊柱、描金窗棂,越发显得俊秀、清雅。深秋,礼堂前的空场上,十几棵粗壮的大叶杨树,老绿的叶子在飒飒的秋风中哗哗地响,一片苍凉。最妙的是夏天,周末晚上,小风习习,协和医科大学院里放露天电影。左近的孩子想看电影就得比谁有本事了,看到医学院学生,拉住一个面善的,叫声“哥哥”、“姐姐”,就有带我们进去的。《战上海》、《桃花扇》、《青春之歌》、《清宫秘史》,我都是在这里看的。坐在大学院里的台阶上,吹着晚风,大模大样地看电影,比踮着脚,趴在矮墙上,隔着铁栅栏看,感觉好得多。 那时候京城人口少,附近的住家多有独门独院的,如今老城区的大杂院那时还不多见。胡同里常常静悄悄的,小孩儿多在院子里玩耍,少有在外野跑的。有时,剃头的挑着挑子经过,手里“铮-铮-”地拨着唤头,招揽生意。远处,间或传来一声“修理——搓板——”或者“焊-洋——铁壶——”的吆喝,声音抑扬顿挫,悠远绵长。 东单三条地处闹市而不喧扰,集住宅、教堂、医院、大学、寺庙于一处,也是块文化荟萃之地,住着不少名人。 我家那时住在协和礼堂身后的一条街上,叫南官场胡同,与东单三条平行,与受禄街垂直交叉。胡同东西走向,长约三四百米,南北各有十几个院子。几步跨过东单三条的气定神闲落落大方,这地方又另是一种生态。 这儿纯粹是居民区,住户多是“中产”——医生、教师、职员、商人、小资本家、房产主,以及没落的世家子弟;也有几户贫寒人家,住在几处杂院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里的主妇逛王府井,满打满算就一里来的路,也定要雇辆三轮车,少有“腿儿着”去的,摆谱儿呗;男人出门看装束能知道他是领工资的还是个跑买卖的。 那会儿,这里的大人们见了面,女的要称“太太”,男的要呼“先生”,小孩儿见到邻里认识的大人,要叫“伯父”、“伯母”,称呼中透着矜持、客气;邻里之间互相敬着、远着,人和人之间有距离、淡如水。不过这种文化在“大跃进”后改变了,大批人迁入,独院挤进了拖儿带女的几家人变成了杂院,这里的人文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住在胡同里,出门看的是人景儿,更惬意的是院景儿。早晨西晒,看着日影一点一点往东挪,嗡嗡的黄蜂在牵牛藤葫芦架底下穿飞。院墙边一溜是指甲草,红的,粉的,顶着露水;把花掐下来,和着白矾捣碎,女孩子们染指甲,够玩一夏天的。美人蕉、鸡冠花都是草花,一年一茬儿,在院子里寻个角落种上一两棵,那碧绿的叶子、紫红的花,又喜兴又不娇气。后来,院子里兴起种向日葵、老倭瓜、宽扁豆,在粮食短缺的几年里,能给人们一点儿收获。院子里住着,接得着地气,没有后来私搭乱建的小房,有点宽绰的地方,真是舒服极了。 以前,京城周围有城墙,城区有边有沿的,才有“城”的感觉。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建地铁,城墙都拆了,现在的孩子看的是城墙遗址,真正围城的城墙是见不到了。那会儿,出东单二条东口往南,过了东单,就到了崇文门。我小时候崇文门城墙还没拆,城砖缝里长着野草,羊爬上城墙吃草,能爬上老高老高的地方;我们拿个小布兜,从城墙根儿装上一兜黄土,回家摔成胶泥,把胶泥填进模子——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在阴凉处阴干,再把泥坯磕出来,按洋画上人物的衣着涂上颜料,泥塑就完成了。描好颜色的泥塑能和别人换小人书。 1969年,我上山下乡,家也搬离了东单,以后除了路过,就再也没在这里逗留过,往昔的景象只有在记忆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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