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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话仁和

2002-12-1 12:00| 发布者: 金克亮

    我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生人,每当回想起童年,眼前就会浮现出破旧的土城墙、古井、水簸箕、老戏楼,小贩挑着担子和那悠长又有韵味的吆喝声:“臭豆腐、酱豆腐、韭菜花、腌黄瓜……”——我家住在顺义仁和镇西门外,那里当时是个通衢大道。去北京、通县、怀柔、密云、高丽营、昌平、牛栏山等地的道路都在这里交叉会合,这里又称“六股道”,是个热闹的所在。这里的饭店、大车店很多,有许多人在这里讨生活。

    小时候随大人上街买东西,离西门挺远,就可以看见高大的城墙,城砖早已被人扒走,光秃秃的土城墙上长满荆棘、蒿草和灌木丛。西门下是个斜坡,铺满大块的青条石,是为防雨水冲刷路面而铺的,人称“水簸箕”。长年的人踩车轧,青石的表面很光滑,石缝中间长着小草。那时还有花轱辘车,走在上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水簸箕下面往北,有一眼井,四个井口,旁边有一大青石槽,是为饮牲口用的。

    那时的街道很窄,两边都是买卖铺家和居民,虽然格局不一样,但一律的青砖灰瓦。铺家的门楣上方挂着匾额,有的黑底金字,有的蓝底金字,比较大的铺家有“同顺永”、“义集公”、“德顺和”、“祥发栈”、“福顺昌”等,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广丰永”。

    这家店铺经营烟酒、点心、盐碱,纸张、油盐酱醋,是前店后厂,前边搞经营,后边是作坊,有磨坊,自己能做槽子糕、酥皮,巴裂饼、中果条、中果蛋等。但最吸引人的是店铺的门楣上方垂了许多细线,线的下端坠着一个一个地铜钱,正中坠着一个铜蟾蜍,我们都管它叫“刘海戏金蟾”,这是店家为招徕顾客而作,其中透出店家的苦心。但更为吸引人的,是这家的匾额,许多年以后,一位博古的老先生说,为这家书写匾额的人不简单,这人名潘龄皋,河北安新人,清末的最后一代翰林,曾做过直隶的知州和甘肃省的省长,文才又好,擅长书法和绘画,在当时名气很大。我后来专门查了资料,老先生所言不虚。至于这家店铺的主人和潘龄皋有过什么过从,又如何得到这块匾,就不得而知了。

    进西门路北,有一座戏楼,这也是当时的一道风景。戏楼坐南朝北,两层一殿一皋式,飞檐翘脊,当时已显衰败老旧,油漆剥落,但仍很有气势。我曾经看过有人拿着画夹,对着戏楼写生。这里又见证着一段历史。日本占领时期,这里是日本人的仓库,里面存着大量的汽油、弹药、医药、军用物资。1937年7月28日,驻守在顺义的保安队起事,包围了戏楼,消灭了守卫的日军,烧毁了仓库,给了日本侵略军以极大的打击。我上下学时,经过戏楼,还可以看见戏楼后墙上写有仁丹的字样,那是日本人做的广告。解放后,这里经常演戏、走会。那时,镇属下有个“商民剧团”,经常在戏楼演出戏剧,剧目有《歼虎双英》、《大名府》、《石秀下山》、《青山英烈》、《豆汁记》等几十出。那时候,常能看见戏楼后墙,或是城墙上贴着告示,上写着演出的剧目、演员表和简单的剧情介绍。每逢这个时候,我们就草草吃完晚饭,然后拿着小凳去占地方。戏楼对过儿是座城隍庙,门前有几级青石台阶,我们就把小凳放在这里,等着开戏。其实,我们这个年纪,看戏纯粹是凑热闹,是玩。

    仁和镇的镇政府在广丰永往南路东的一座房子里,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曾经任镇长,我因此去过那里,虽然年纪小,但还依稀有些印象。我记得,屋子里有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几条板凳,桌子上摆着一些笔墨纸张账册,靠墙有一张条案,已经油漆剥落,听说镇里值班的人员夜里就在上头睡觉。许多年以后,一位和父亲一起工作过的老先生回忆说,你父亲虽然是镇长,那时也是一身青布棉袄棉裤,头上戴个毡帽头,和普通老农民一样。下乡时,骑辆旧自行车,还嘎吱嘎吱响。那时候人们的思想纯洁,拥护新生政权,都自觉地去站岗、送信、夜里巡逻、送公粮,一点报酬都没有。父亲是镇长,开始挣小米,过了一段时间,改称半脱产,每个月8.5元钱。开支时,要去饭店给值班的人员每个人买一张大饼,一盆素菜,大家一起吃一顿,那时的干群关系就是这样。

    我的记忆中,还有个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镇上有几个专门靠给店铺、大车店、人家挑水生活的人,其中有一个人,在脑后还留下一个花白的小辫。脑后留辫子,这是满人的习俗,辛亥革命后,男人留辫子早已成为历史,这个人干吗还留辫子,我不知道。我记得人们背后都叫他“小辫”,经常有一群小孩追在他屁股后看热闹。后来“文革”开始,这种封建遗留当然在扫除之列,再看见他时,脑后的小辫就不见了。

    我童年的时候,正是新旧社会交替,是新旧思想、习俗、生活习惯融会变革的时期。人们的精神面貌在不断地改变的同时,镇上的经济也得到了飞速的发展。

    在西街路北,原有一小店,里头经营毛巾、肥皂、雪花膏、蛤蜊油、卫生球等。这次小店被拆,从原址向后错,盖了一家“新华书店”。书店的建筑外墙是水刷石的,在青砖灰瓦的建筑中十分惹眼,显得洋气大方。两扇门非常大,橱窗上镶着大玻璃,里头摆满了各种书籍。进了门,屋里的书架上也满是书。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爱看的是玻璃柜里的小人书,花花绿绿,非常吸引人,有《水浒传》、《杨家将》、《岳飞传》,也有许多现代的小人书,有一本名《邢燕子》,封面上,邢燕子头戴草帽,满面笑容,抱着一捆麦子,似在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不过,我更喜欢看的是《三国演义》,这套书一共60本,我们那个年龄最爱看打仗的故事。因此,哪个同学要是有一本三国的小人书,大家都会来回借阅。一次,我攒了2角多钱,买了一本《长坂坡》,这本书是我向往已久的了。我拿到书,一边走一边看,当我进入一家商店,一位40多岁、高个挺魁梧的售货员问我:“学生,看的什么书这么入神?”我回答:“长坂坡。”售货员说:“借我看看行吗?”实话说,我真有些舍不得,刚买的新书,我才翻了几页,再说我又怕他耍赖,到时不还我。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借给了他。放学时,他把书还给了我,还连连对我表示感谢。

    在南街,新开了一家小医院,门面也是水刷石的。院内的医生原来都是私人医生,当时,国家把他们组织起来行医。那个时候,医院有出诊制度,病人也可以去医院看病,但有的老人或是重病病人行动不便,医生可以上门诊治。

    记得小医院一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请医生的人只要写上病人的住址和姓名,出诊的医生就会上门,并且不收费。我母亲那时经常有病,所以请医生抓药是常事。负责抓药的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都穿着白大褂。他们对着药方,用戥子把药称好,然后一份一份地分好。先下的、后下的药还要单包着。药房内还有一个捣药的罐,黄铜的,药杵子也是铜的,把需要捣碎的药放在里面,用杵子一下一下地捣,因为是铜的,声音特别好听悦耳。有时候,拿药的时间长,我就到后院去。院子里还有一个碾轧药的药具,两头尖中间粗,石头做的,中间有一个狭长的槽,操作的人坐在边上,槽内有一个石头的轮,中间有轴,操作的人用双脚蹬着轴,来回地碾轧,药就被碾碎了。

    镇子新建的建筑规模最大莫过于剧场了,它坐落在原广丰永的位置往东,也是尖脊,高大宽敞宏伟,有两个出入口,东边有个售票的窗口,窗口东有个门,供观众进出。西边也有个门,专门供人进出。场内不仅可演戏、杂技,还能放电影,政府部门或学校开会也经常在这里。

    剧场建时,我还没上学,大概在1958年或1959年,名“和平剧场”,在当时很有名。剧场建好后,三叔带我去听戏。从外头看,剧场真气派,到了里头,可就显得寒酸了。观众的座位都是木墩,木块上钉木板,木板也宽窄薄厚不一,常有观众的裤子被木板的边角或钉子剐坏。

    那个时期,市里的剧团经常下来演出,演出联本的《杨家将》。我记得,《辕门斩子》中,杨宗保违抗军令,临阵招亲。杨六郎为严肃军纪,要将他斩首,而八贤王立主不能斩首。剧中有这样的台词,杨六郎:“要斩要斩誓要斩”,八贤王:“不能不能誓不能”。还有一出《刘介梅》,记得戏台上几间破茅屋,天上飘飘洒洒下着雪,一个人穿着破烂,拿着破碗去要饭。听大人说,这是一出教育人们不能忘本的现代戏。

    人们形容时间过得快,说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我想,这两个词只有到了五六十岁往上可能体会得更深刻。我有时候骑车四处转转,旧时的古迹、店铺、民居已所剩无几,文中的老人也多已作古,想到这些,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想到这些,就想把它写出来,告诉后人,我们这个镇子原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们脚下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事,生活过一些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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