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争取知识分子支持方面,曾国藩显然占了绝对上风。而太平天国对读书人、对文化和书籍的错误立场,在客观上起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作用,并为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有人说,太平天国开展的是新文化运动,他们焚烧“妖书”,清除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提倡晓白流畅的文体,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也有人说,太平天国钳制思想,摧残文化,令几千年中国文明遭到空前浩劫,是历史的罪人。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此显然争辩不出个黑白曲直是非来。任何事物,都必须通过每一个体、每一侧面,来表现其价值和意义,文化和知识自也不例外,要考察文化、知识在太平天国的地位,只需看一看读书人在太平天国地位如何就行了。 “老革命” 有文化不如没文化 太平天国虽然起自农村,但从一开始,就有不少基层读书人加入。首义8人中,可以算是“读书人”的,就有洪秀全、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四个人,占了正好一半;这8人以下,被《贼情汇纂》列为“剧贼”的太平天国高干中,能称为读书人的,有参天侯黄玉琨、镇国侯卢贤拔、天官正丞相曾水源、天官又副丞相曾钊扬、地官副丞相黄再兴、地官又正丞相罗苾芬、地官又副丞相刘承芳、春官正丞相黄启芳、夏官正丞相何震川、殿右六检点李寿晖、东殿吏部一尚书李寿春、二尚书侯谦芳等,共12位,从人数上看,说少也实在不算少。 不过和没文化的同事相比,这些有文化的高干,日子混得都相形见绌。 要说资格,冯云山的“革命资格”比洪秀全还老,可他却在萧朝贵假借天兄的作威作福下俯首帖耳,耐着性子听天兄文理不通的打油诗,忍受萧朝贵“尔读书多”之类夹枪带棒的讥讽;韦昌辉在杨秀清面前“总不敢多说话”,而石达开一听见“天父下凡”,总是吓得“惶恐流汗”,在“首义”这个层面,杨秀清、萧朝贵这两个没文化的,显然要混得好过几位有文化的。 高干层面又如何? 应该说,杨秀清用人还是比较有谱的,有功就升,有错就降,除了偶尔照顾自家几个亲戚一下,大面子上是过得去的,但同样是升,没文化的升得要快得多,像李开芳,1851年八月是监军,第二年七月升一级做了总制,两个月后又升一级做了将军,又两个月后升一级为指挥,几天后升检点,又几天后升丞相,从监军到丞相,才用了14个月,而从指挥连升三级,总共花了不到10天。他还不是最快的,殿右十二检点林启荣,1853年三月还是圣兵,四月就当了将军,五月封指挥,第二年三月升检点,从圣兵到检点共11级,他只花了整1年就升完了。 与之相比,读书人高干的提拔之路就比较坎坷了,以被公认提拔较快的曾水源而论,他在1851年八月就封了御林侍卫,这个职务在将军和总制之间,比李开芳当时高出一级半,但直到1852年十一月才升了半级为将军,1853年10月才好不容易爬上丞相的位子。 虽然不论有没有文化,犯了错都会降职撤职,但没文化的撤得快,升的也快,如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1854年四月在湘潭全军覆没,被降职作圣兵,四个月后就升回将军,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上书推辞;灭胡侯黄益芸1852年十一月因打败仗被撤了总制的职务,第二年二月就官复原职,三月升将军,四月升指挥,同月升丞相(其实已死,但太平天国方面不知道);而前面提到的曾水源,1854年七月因为在高淳东坝打败仗被撤职,直到1855年六月二十九日被冤杀,一直就没能复职。另一个著名的读书人高干、卫国侯黄玉琨,1854年三月因秉公执法,顶撞杨秀清,被撤职查办,直到八月才允许重新参加工作,后来虽被封为参天侯,继续领兵打仗,却大半是看在他身为翼王石达开岳父的面子上。 这是前期的情况,到了中后期,除了1859年从香港跑来的洪仁干,和从文臣堆里挑出来带兵的赖文光(这二位还都是洪秀全亲戚),新提拔的高干,竟几乎连一个读书人也没有,以至于李秀成临终前回答审讯者提问“官兵何处好何处不好,贼中何处好何处不好”时感慨“天朝无读书人,官兵多用读书人”,认为这是覆亡的一大原因。 究其原因,太平军以战立国,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能打仗的提拔快,就算犯错误降职、撤职,因为能打,再升起来也容易,读书人整天陪着洪秀全、杨秀清,文字、言语间原本就容易犯忌,一旦倒霉,又很难找到机会翻本,像前期地位不低的李寿晖,因为喜欢提意见,被以“工伤”为由挂职闲居,后期就一直没能再爬到高位。 懂得这个道理的读书人,就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投笔从戎,转职去更有前途的战斗岗位,像石达开、黄玉琨甚至曾水源,就因此发光发热,不至于在提拔的道路上被甩下太多。问题是,并非每个读书人都适合打仗,像后期被委以重任的赖文光就明显不适合,最终被任化邦、张宗禹等捻首架空,成了个精神领袖,他这还是捞着带兵机会的,更多的读书人只能做无名英雄到底了,像从金田起义起就是读书人高干的黄期升,直到天京失守还坚守岗位,寸步不离幼天王身边,可要不是幼天王留下张供词,历史学家都不知道这位仁兄居然能活到1864年、平安从天京突围,还封了个王爵。 新读书人 来得容易去得快 其实说太平天国一点都不重视读书人,也不太公平。 太平天国从杨秀清算起,直到倒数第二级官员卒长,都设有“掌书”或“书理”,负责文字工作,这些人当然都是读书人,其中掺杂了不少相当有学识的高级知识分子,如留下《金陵癸甲纪事略》的谢炳,混杂在北王府、试图做清军内应的张继庚,后来曾环游世界的李圭等,他们统称为“先生”,平时不需干粗活、杂活,非紧急关头也用不着上阵打仗,饮食、服装待遇一切从优,而且级别也不低,按规定,“先生”的级别,通常都仅比主官低一级,如丞相的“先生”职同检点,监军的“先生”职同军帅,虽然“职同军帅”和军帅的差别,类似“副科级”和“副科长”的差别,名义上级别一样,实权大相径庭,但相应的福利是一样不少的。 问题是这些“先生”的人权,似乎也就停留在穿衣吃饭等生存权上,太平天国官方对他们是不信任的。太平天国有两项重要工作,一项是编写一本白话文的编年史《诏书》,另一项是删改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重新出版,可工作开展没多久,洪秀全就下令,不许“先生”参与此事以免泄密,专业人士大批被排斥在专业工作之外,后果是明摆着的:那本《诏书》是否编出来,至今也没个定论,而从1854年天历正月开始的删改古书运动,轰轰烈烈干了10年,甚至洪秀全屈尊亲自参加,最终也就弄出一本《武略》(《孙子》、《吴子》、《司马法》的汇编)来,效率之低下,可谓震古烁今,空前绝后。 这些“先生”有相当一部分是进城后强抓来的。太平天国初期,在城市里实行拆散家庭、男女分离的政策,将男女分别编进各种专业的“营”,实行军事化管理,相对而言,当“先生”待遇好,没生命危险,是许多读书人愿意做的。但给“逆贼”搞文字工作,毕竟是件敏感的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读书人宁可不当“先生”,早期天京城里的豆腐营、织营,待遇宽松,许多读书人就冒充磨豆腐的、织布的,混迹其中,织营因此人浮于事,最多时居然膨胀到5个大营、好几万人。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当“先生”,能发挥多少主观能动性。 洪秀全自己是考生出身,当然知道,科举考试对读书人最有吸引力,因此他到了天京就组织起轰轰烈烈的考试运动。清朝的会试一般3年一次,而太平天国却一年4次(十月初一幼天王生日开“天试”,八月初十杨秀清生日“东试”,四月二十韦昌辉生日“北试”,二月初一石达开生日“翼试”,可想而知,倘萧朝贵、冯云山不死,一年会有6次“高考”),也就是说,每年光状元就有4个,进士、举人、秀才更是多得不得了。后期洪仁干搞改革,也拟改为3年1次,但最终维持了1年1次的频率。。 按照当时的记载,太平天国“高考录取率”非常高,1853年湖北乡试,报名参加举人考试的总共不到1000人,中举的多达800,录取率高达80%以上。不仅如此,所有考生的路费、伙食费,都由政府供给,落榜考生还能得到一份不菲的“安慰奖”。 尽管如此,愿意参加考试的却并不多,大多数主动参加者,都是些算命的、代写书信的,或者还俗的和尚道士(太平天国禁绝上帝教外其它宗教,僧道庙产被没收后无以为生),而真正的读书人却往往找借口不愿参加,或勉强参加,然后故意写错字、涂改,自动“被淘汰”,以至于在很多地方,太平天国的地方官不得不强抓考生,武力押送赴考。 这些科举选拔出的读书人数量十分巨大,但能留下一点事迹的却寥寥无几:早期的状元郎武立勋,1854年在安徽主持过考试;湖北人胡万智,1853年的天试进士,被选为天朝育才官(国立干部子弟学校教导处主任),第二年被派到湖北兴国州(今黄石阳新镇)驻守,城池失陷被俘,宁死不屈,被凌迟处死时高呼“天王、东王厚恩,当以死报”;陶金汤,太平天国进士,曾独领一军跟随石达开远征,中途脱离,带3000人跑到永安州,自称“统领太平天国全军大都督”,后被当地实力派张高友火并;钟志成,苏福省博士(举人),被破格任命为吴江、震泽两县监军,在地方颇有政绩,苏州失陷后被清廷杀害;朱衣点,明代靖江王朱守谦后裔,1856年中翼试进士,从监军、将军一路提拔,最后升到大佐将、孝天义,这位书生出身的将领不改读书人本色,每到一处都召集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留下了一首七律、一首五律,算是太平天国中屈指可数的“传统派诗人”之一,1863年天历二月在常熟城外被淮军俘杀。此外,还有几位状元,如吴榕宽、刘达忠等,在保留下的一些书籍、文件中留下了几笔文字,一个名衔,其他数以千计、万计的各级科举中榜者,只不过匆匆走了个过场。 除了科举,太平天国还经常张榜招贤,然而招贤的“成才率”似乎更低,能数得出的只有张谦(湖北兴国州人,清朝举人,被俘后声称“大事不成,遗恨千秋,但绝不回首”)、龙凤翴(安徽望江人,后面会详细说)等寥寥几个,其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让太平天国身处人才辈出、读书人俯拾皆是的江南,却找不到读书人为己所用? 首先,洪秀全迷信神权统治,贬低古人、古籍,他不仅将自己著作里的古人事迹、古代典故一概删除,还把古代帝王一律贬为“侯、相”,如《孟子》里“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子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以利于我国乎”,就被改为“孟轲见梁惠相,相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以利于我郭乎”,《字典》不许叫“典”,只能改名“字义”;《诗经》不许叫“经”,只能改名“诗韵”,读古书一度成为犯罪,书籍除了太平天国自己出的寥寥几本,“一概都要焚烧”,甚至自己儿子也不例外。科举虽然依旧用八股文、试贴诗,内容却只能从《圣经》,甚至洪秀全写的那些谜语般的“天诗”中出,如己未九(1859)年的会试题,是“天父”的《十全大吉诗》中四句:三星共照日出天,禾王作主救人善,尔们认得禾救饥,乃念日头好上天。要求考生写读这首“诗”的感想,可想而知,饱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看到这样的考题,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其次,对于真心投奔的读书人,太平天国首领并不能人尽其用,甚至不能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前面提到的安徽人龙凤翴,接到招贤榜后,给洪秀全写了篇祝辞,将之比为刘邦、朱元璋,结果洪秀全勃然大怒,说“刘邦、朱元璋是我马前先锋”,把倒霉的龙老师送去诏书衙学习;苏州城外的知识分子黄琬(许多人考证认为,是大学者王韬的化名),曾通过朝将刘肇钧致书李秀成,就是否应进取上海、如何与外国人打交道、怎样确定战略目标等,提出了颇有见地的意见,结果刘肇钧不予重视,将书信束之高阁,几个月后在上海郊外,太平军与清军、洋枪队混战,刘肇钧不慎将书信丢失,这封信还未开拆,李秀成居然自始至终没看到此信;天使状元武立勋真心为太平军工作,派去安徽主持乡试尽职尽责,只因出了和四书五经有关的考题,就被贬为最低的伍卒……在后期,一些担任乡官的读书人,包括获得太平天国科举功名者,常常因无法满足没完没了的“上贡”、“特捐”要求,就被诸军剥衣痛打,或枷号示众,可谓斯文扫地。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如此相待,还能指望人家真心出力么? 在太平军中并非没有明白人。 杨秀清虽然是文盲,对知识却相对尊重,据说在武昌就曾去拜祭过孔庙,甲寅四(1854)年正月廿七日,他托天父下凡,诏曰“自古英雄不得除,流传全靠笥中书”,并通过同为读书人的女官伏善祥之口,称“名载简编,不与草木同腐,岂可将书毁弃,使之湮没不彰”,迫使洪秀全取消读书藏书禁令,并成立“删书衙”,声称要将古书删改后出版。但由于洪秀全心里不服,等杨秀清一死,“删书出版”便不了了之。 后期的陈玉成、李秀成都很尊重读书人,但前者喜欢用故人、亲眷,读书人都被扔在“先生”堆里吃闲饭,后者只知道用金钱、美女拉拢,却不知怎样才能打动读书人的心。 如果说天京事变前,太平天国国势蒸蒸日上,许多读书人还愿意买这只“潜力股”,到了后期,明眼人无不看出大势已去,读书人愿意跟这只“垃圾股”共患难的,自然更如凤毛麟角了。 清咸丰四(1854)年正月二十八日,曾国藩发布了《讨粤匪檄》,“痛诋天国“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农不能自耕以纳赋,商不能自给以取息,士不能诵孔子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把自己树立为捍卫儒家道统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卫道士,而把太平天国诋为“里通外国”的异端,这当然是政治攻势的需要,但不难看出,太平天国对读书人、对文化和书籍的错误立场,在客观上起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作用,并为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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