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句老话儿:“没住过四合院,不算北京人。”当然,如果真的应了这老理儿,眼下你就是满北京城去转悠,也找不到几个真正的北京人了。 我打小就在京城的四合院里长大,打记事儿那时候起,直到“文化大革命”那年,一直就没离开过四合院。住得最长的东吉祥胡同16号,伴我走过了不同寻常的年华,因此我特别怀念着这儿时的院子。 每到海棠花开时节,满院都是樱红的花蕾,粉红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如果赶上春风忽起,春雨骤降,便应了苏轼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而每到中秋,院子里那五棵参天大枣树的枝头,便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腰。那也是我们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为了能早点儿尝鲜,等到大人们忙活时,三两知己会偷偷地爬上房顶,每次总是收获满满。当然,也有被大人发现的时候,特别是听到西屋胡奶奶的那声大喝:“又是谁上房啦?”便吓得我们几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趴在房顶上。等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才下得树来,各自逃散。那时北京鸟多,我们盼望冬天能下雪,只要你清出巴掌大的地方,撒上把米,支上个箩筐,拴根绳子,人躲在屋子里,紧紧抓住绳子的那一头,不一会儿工夫准能抓住几只自投罗网的鸟……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来自儿时这座四合院里的消息越来越少。有一年,正值“两会”期间,我到北京采访两院院士、城市规划学家周干峙先生,老人从建设部副部长的岗位上已经退下了多年。他从桂林的城市建设的问题,谈到湘西凤凰古城的保护;从遵义会址周围较完整的历史街区都被拆光,谈到安徽歙县棠樾古牌坊群国家级保护范围内,竟建起了商业街、水塔等;从北海银滩退“园”还“滩”环保工程,谈到了北京四合院和胡同的拆迁。他说,有些历史文化名城一边在破坏文化遗迹,一边又在建“假古董”,建了一堆非驴非马、非古非今的东西,既浪费资金,又招不来游客。对我国城市建设中形式主义、铺张浪费的倾向,他提出了尖锐批评。谈到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时,老先生尤其慷慨激昂,他叮嘱我:“还是抽工夫,在北京转转吧!” 可巧,当晚我刚回到坐落在崇文门的文汇报北京办事处,我的一位朋友见到我,对我说,因为要“配合玉河改造工程”,迎接奥运,过去住的那个四合院要拆了。玉河是一条建于元代的古河,曾是漕运进京的通道,距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明朝时漕运功能消失,被圈入皇城供排水系。1956年,玉河逐渐断水并被填埋。一年后,这位朋友又告诉我:“整个几条胡同从西到东,拆得是寸瓦不留。从2006年5月10日贴出玉河改造的公告,所涉及的社区705户居民用了一年都搬迁走了。咱北京人的觉悟没说的,就是高。” 前年,我随儿子“北漂”,又回到了阔别40年的北京。我想,当时奥运会也结束了,报纸上说玉河改造工程也完工了,不知我们那老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是北京四十几年来最冷的一天。没想到,几年下来,整个几条胡同还是被铁皮板当墙围得严严实实,一片一片的房子都成了瓦砾,有的则是残墙断壁,只有那几棵裹着厚雪的干枣树在寒风中摇曳。老邻居说:“开发商为了搭车,把那么多老四合院都扒了,说是要盖新四合院。这不,钱不够了,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晒了四年的太阳了。” 北京到底还有多少胡同和四合院呢?据文献记载,在明代就多达几千条,其中内城有九百多条,外城三百多条。清代发展到一千八百多条,民国时有一千九百多条。新中国成立初统计有二千五百五十多条。后来合并了一些旧胡同,也新命名了一些;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和城市建设的发展,又拆迁改造了一些。至今,北京市有街巷名称的约四千多个。北京四合院保有量也就二万座左右,由于北京市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老城区内的四合院迅速减少,目前仅剩300万平方米。有一年,时任北京市文物局副局长的孔繁峙先生告诉我,北京西城、东城、崇文和宣武四区被明确挂牌保护的院落只有658座了。 2006年北京市政协文史委与北京联合大学22名师生共同对北京名人故居保护与利用现状进行深入调研,这次共调查了308处名人故居。说已拆除的占调查故居总数的三分之一,主要是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拆除的,有的故居则正在拆除或即将拆除。其次,故居年久失修、改建、院内私搭乱建现象也比较严重,多达98处,占31.81%,主要集中在大杂院和一部分单位宿舍;保护较好的故居也只有74处,主要是纪念馆、博物馆、单位办公用房和名人后人居住的独户住宅。 北京四合院越来越少,已成稀有之物。有一次,我在电脑前查看北京四合院的照片。四岁的孙女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北京的四合院呀。”孙女没有任何反响。五岁的哥哥抢道:“爷爷,爷爷,我知道,四合院就是养咕咕鸡的地方。”弄得我哭笑不得。 而今,北京四合院又走进了另外一个怪圈:拆旧盖新。 这几年,开发商加紧拆房、圈地,盖新四合院,以惊人的价格再出售。北京有一家专门经营四合院的中介公司,景山碾子胡同有一座建筑面积429.2平方米的四合院,售价高达5500万。如果是一个月薪4000元的职员,不吃不喝,要1145年才能买得起这套四合院。 鲁迅在北京租过四合院,也买过四合院。到了1919年,为了全家团聚,鲁迅和周作人花了3675元买下八道湾11号一座“三进的大院子”。1924年,鲁迅花不到1000元买下阜成门内西三条的一套四合院。中国历史上货币的购买力以米价来衡量最为可靠。1919年、1924年北京的米价每百斤平均价格分别为5.35元和7.94元。也就是说,八道湾房产约值七万斤米,以现在米价二元一斤来算,大概值14万元钱。而西三条四合院房价约值12500斤米,相当于现在的2.5万元。鲁迅的收入,包括教育部月薪300元及稿费、讲课费。这样看来,八道湾房产约需鲁迅一年的工资,而西三条四合院只值两三个月的工资。显然,而今北京四合院房价之高,已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其实,除了北京房地产开发商外,正在关心北京四合院命运的还有另外一批人——“老北京拍记队”。我参加过他们的活动。几年下来,已经有四五千人参加过“拍记队”,不仅有北京人,还有很多外地摄友。而不少来自法国、美国、瑞士、新加坡等国的外国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2000年11月1日还建立了带有公益性、学术性的传统文化网站——“老北京网”。镜头对准了北京的胡同,对准了北京的四合院。团队活动只要一个帖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到场。“又有哪儿贴‘公告’了,赶紧去!”成了团队的口头禅。他们用赤忱之心保护着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奔波,呐喊,像保卫自己的亲人一样。他们在用影像挽留北京文化。 当然,如今这年头儿,四合院里也会冒出个把假新闻。2008年奥运会时,有一条消息被很多媒体炒得火热,说是比尔·盖茨为了看奥运,花了一亿元租下了北京一座空中四合院,这让北京老百姓们热热闹闹地议论了好几天,结果却被证实是假的。那天,旧话重提,我那北京的一帮哥们儿给了我一句:“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胡扯!” 己丑十二月廿五北京雅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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