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即1950年,我上小学二年级,随母亲从西城搬到南城,跟姐姐一起住进南半截胡同4号的绍兴县馆。当时门牌编号是从北向南沿西侧街门顺排,几年后为方便人们寻址,才改为按东西两侧统一排序才变成7号,直到如今。
转学后不久,同院学伴告诉我,咱们院是鲁迅故居呢,几天后还拿来一本鲁迅全集,指着正文前附录的几页历史照片,果然,“绍兴县馆”赫然在目。我心里添了一分骄傲。先生祖籍会稽,当年初到北平,首先入住“绍兴县馆”当属自然。
所谓会馆是个泛称,据专家考证,清末民初之际,北京的会馆有400余处。按规模、功能分县、州(府)、省三等,然而绍兴县馆以“县”为名,实在有些委屈。回顾一下历史,它的前身叫“山会邑馆”,“山”者,乃山阴县,“会”者,乃会稽县,“邑”义为城府,较真说来,前清时它已然成为城府级的会馆了,但民国成立后,将山阴、会稽两县合一称绍兴县,所以会馆也因此更名曲居为县馆了。
说委屈也绝非妄言。无论从占地面积、房屋间数、建筑形制各方面,确非一般会馆可比。(我回忆绘出平面图,以供参阅)
北京会馆的建筑布局既不同于一般百姓人家简单的四合院,也不同于官宦府邸按官品等级严格定为几进院落,而是按会馆集旅舍宾馆、婚丧典仪、乡务往来等多功能实用设置的。
绍兴县馆里,作居室客房的院落有五座,呈五蝠捧寿形分布,房屋近60余间,另在后院还盖有戏台和魁星楼。儿时,同学们多住在大杂院,经常比谁家的院子大,我从不多言,只一日,领他们全院转了一圈,一个个“呀!”“啊”吐吐舌头,从此就不再理论了。
先说门口,屋宇式门厅,门前一对抱鼓石,石质滑腻且雕工精美;门楼下高悬“绍兴县馆”匾额,颜体大字浑厚遒劲,门道足有一间房子大小,方砖墁地,两边各摆放一大条凳,1尺见方6尺来长,供来客歇息,二道门上又悬门匾一块,白底黑字上书“山会邑馆”,向人们诉说它曾经的历史。
出二道门,驻足于一个小小庭院,这才能始进南、北的正规客院。向北拐,一道黑漆两开小门,隔墙上砌着叠瓦漏窗,很显精致,门楼上有砖刻题眉“群贤毕至”,周边饰有浮雕祥云花纹,这恰是东晋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中觞咏之句:“永和九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王书圣在东晋朝曾任右军将军、会稽内使,后定居在会稽郡山阴县。也可谓绍兴老乡,此句妙用于斯,可谓巧夺天功名句归乡了。
进门后,过夹道进一两扇屏门,豁然开朗。这是个标准的北京大四合院,但见全院用青砖墁地,东西南北各三间全明客房,中门皆铺有两块阶石。(小、中型四合院则多为一明两暗或两明一暗),一色卧砖到顶起脊的青砖瓦房,其中北房则更高大宽敞,前出廊后出厦,房前砌有对称的两个长两米宽一米的齐腰花台,四时种有春兰秋菊,引得蜂逐蝶绕,平添了几分快意。文墨对兰菊,成君子之交也相伴成趣,但不知能为当年赶考举子和编书文人们催发了文思几许。
而出二道门往南走,才是会馆的主院。怎见得,院门为四扇绿漆屏门,屏门上各书有尺方红底黑字:斋、庄、中、正,院大、房高、大进深。东西房各三大明间,各有八扇上支下摘的大窗户,上面窗棂可以支起来透风,下面玻璃窗用板护住,白天可以摘下来。房子两侧还有单开门的耳房。屋内澄江青砖墁地,屋外前出廊后出厦,房前摆一溜花盆,中间置一荷花缸,两旁栽有石榴树,属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景观。
东房庄静素雅,馆主用来迎宾会客;西房则彰显气派,廊上高悬一排功名匾额,有:状元、榜眼、探花、会元、解元等,屋内宽敞洁净,应是绍兴子弟拜谒先贤的敬堂。凡家乡举子中了功名,多有乡梓送匾致贺,及后便悬挂于此,以彰显山会人杰地灵和子弟风光。
然而,奇怪的是南院独无南北房,取代的是两条连通东西的抄手游廊,南北墙壁上各嵌有四块碑刻,上面刻满当初资助建馆的官宦名流、乡绅商贾、绍兴乡里的姓名和出资。一则鸣谢诸君,二则供后人铭记。其中有鉴湖女侠秋瑾的战友徐锡麟烈士,他当年来京筹备武装准备皖浙两省起义时,就曾住在山会邑馆。
从西耳房通道往前走不远,右侧院墙闪出一道月亮门,门内小院清雅别致,两间北屋略小些,而两明一暗的三间西房却高大。那就是鲁迅先生抄摹古碑笔耕文字的“补树书屋”。
民国初,先生应蔡元培之邀,进京在教育部供职,但对当时民不聊生、国家无望的 现状十分苦闷,后来在好友钱玄同的劝说下,毅然提笔参加战斗。就是在这间“补树书屋”先生写下了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也第一次用“鲁迅”署以笔名。无怪后人感言:“补树书屋”是“鲁迅”诞生的地方。此后,先生又在这里写下了“孔乙已”“药”等文,引起了文坛极大轰动。并对新文化运动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
言及于此,不能不提院中的那棵合抱的参天槐树。旧时,它的树冠有如华盖,俯拥着整个小院,遮风挡雨送来荫凉。先生在《呐喊》序言中写道:“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落在头顶上。……”同学帅彭家就住在这个小院,他家开织布厂,西屋作了机房,白天机梭哗哗地响,然而,晚饭后在院中乘凉时,我们依旧能“从密叶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仿佛在“补树书屋”前与先生心会神游。
不过,槐树的确很爱闹虫子,“晚出的槐蚕又每每落在头顶上。……”不久这树便被伐掉了,是否囿于此因不得而知。小院虽然豁亮了些,但却永远失去了老槐树的荫护,失去了那曾相伴了几代人生活的精灵,也湮灭了先生笔下的一份情思。实在可惜。
从“补树书屋”出来,继续往后院走,便是大戏台和魁星阁。由于长年疏于管理,这里已然树丛杂乱,荒草疯长,但戏台却依然矗立着,八根大柱拖举着三间房大小的戏台,静谧中仿佛还回响着喧闹的锣鼓,演绎那旧日的繁华。
这里平常少有人来,但确是我们一帮孩子的乐园。小时候迷看武侠小人书,经常到这儿相约比武,各自手拿兵器,无非是些破竹竿木板而已,试看如何上擂,那个要来个“八步赶禅”,当然“赶”不上去;另一个使个“旱地拔葱”也绝“拔”不起来;只好乖乖沿楼梯爬上去。到台上胡乱比划些自编的招式,斗上七、八回合不分胜败,互道一声“后会有期”,于是汗涔涔、喘吁吁地各自回家,少不了要挨家长的一顿臭骂。
戏台的后面是魁星阁,但院门经常锁着,神秘的很。扒着门缝看,里面乱石成堆杂草丛生。老人们叮嘱千万不能进去,惊着里面的神佛或黄狐仙家是要降祸的。终于有一天,房管所为增容新住户要在后院盖新房,拆除魁星阁那天,孩子们全都挤进工地去看,只见神龛已倒,供奉的神主乱放在杂草丛中,那丑脸的一手捧斗一足后跷,当是魁星;那俊相的自然是文昌帝君,他们都是主宰人间才学功名的星宿。当年二位文曲星不知享用了多少举子的香火,也不知可曾保佑了多少举子取得了功名。美好的神话传说,能给人们精神慰藉,而长河星汉又变幻了多少时空。历史总在翻开新的一页,给人们带来新的期待。
如今绍兴县馆的门口早已斑驳,但整个院子格局尚存,只是院内的光景已面目全非。家家孩子大了,年年添人进口,房子不够住,搭地震棚那年索性就手把自家房子外推,挤到院子中间七长八短擦肩叠背,成了“握手房”“贴面房,通道越来越窄,推自行车过都费劲。
我最近回会馆看望几家老邻居,发现家家室内都整洁井然,犹如“别有洞天”,几乎都有冰箱电视安装了空调,有的还自通了上下水装有电热水器,在家中就可以冲凉洗澡。正应了俗话所说的:包子有肉不在折上。但是,如果包子馅儿好,皮儿也整齐漂亮,象天津“狗不理”那样,个个讲究17个折,形式和内容和谐统一岂不更加完美。
南半截胡同周围简直快不认识了。北边的北半截胡同拆了,代之“北京移动”“宣武科委”等一幢幢大楼;广安门内大街扩宽向东西两向延伸直通东西五环;东边的丞相胡同也拆了,扩宽成菜市口大街,与宣外大街笔直连通,形成贯穿北京南北的通衢大道,直达南北四环。看着真是豁亮通畅。虽然我仍有些怀旧,眷恋着五十年代昔日的繁华,那些耳熟能详的老字号“王麻子刀剪铺”“西鹤年堂”“南来顺”“正兴德茶庄”“菜百”等等,如今虽然已经移址经营,但它们依然是菜市口的风景,宣南文化的符号之一。
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前,会馆里的居民已经接到区政府“维建搬迁”通知,精神还是维护修建,尚无拆迁一说。住户门可以自愿搬迁并发给搬迁费,有些人家已经搬出了。看来政府有南城建设的通盘考虑和长远规划。
不管最后决策如何,北京作为首都,要建成与世界接轨的现代化大都市的宏伟规划,肯定会一步步实现。宣南这片土地,一定会象整个北京一样,建设得越来越美,百姓丰衣足食之后,无不热盼住房和环境进一步得到改善。人们在期待,政府正在努力。
愿古城再添春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