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中街33号院原不是住家,而是东城小有名气的“西方寺”。它在进北街口西边第四个门,是小街唯一门口有两个石鼓的院子。我们搬去时,它早已被改造成普通的居民院了。院不大,院门也小,但有别致的门楼儿。我们住进去很多年后,两扇院门依旧完好,开关的声音凝重而庄严。也许因为这些,附近人们都习惯称我们院“庙里头”。 寺内院有两进,殿分前后。一进院门迎面有棵双手合抱不拢的老槐树,当年枝干遒劲、茂密挺拔,树梢都能遮盖前殿屋脊,夏天就是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孩子们都喜欢搬个小板凳在那儿做功课。冬天西北风一刮,它的呼啸声家家都能听到。最是我,常伴着那声音裹着暖暖的被子进入梦乡。由于茂密,树上的确有小动物攀缘,我女儿小时有一次乘凉就指着树上惊叫:“看,马猴子!”我顺她手一看,有个猴子样的东西瞬间不见了。倒是我姐,从来波澜不惊。她比我多念两年书,多知道点儿事,她说《红楼梦》里有一处说:“‘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咱院叫‘西方寺’,有树都可结长生果,爬个动物有什么新鲜。” 树后即是寺的前殿,住着一户人家,北厢房也是他家的。南厢房的门开在南跨院,正殿北耳房的门开在我们后院,本是西房,倒成了东房。 老槐树下有一个自来水管子,我们前院后院加南跨院共十几户人家都用这个水管子,是地地道道的“生命线”。那时水费每人每月6分钱,全院轮流值班结算。夏天,大妈大婶小姑们都爱在这里洗衣洗菜,顺便聊家常,因此谁家也没有秘密。 冬天,水管子常被冻上,每家每户便又要值班晚上关总水闸。即便这样,第二天早上水管冻上还是常有的事。总有热心的大妈大婶在太阳高高升起以后,烧一壶开水把冻管子浇开。 井台儿到了冬天则成了最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四周刚结冰时人们怕滑就垫上一层炉渣或黄土,过几天炉渣或黄土又冻成坨儿了,就再垫一层,越冻越垫,越垫越冻。慢慢地,井台儿四周就有了一尺多高的冻坡儿,面积达四五平方米,年年冬天都有老人在这儿摔伤。就算年轻人去打水,也个个胆战心惊的。 我们后院一共住着八家人。 八户人家共有二十多个孩子,最大的也大不了几岁,最小的也小不到哪儿去。提起我们的小名儿,最让我姐开怀——我叫妞子,前殿后开门那家有个女儿叫小翩儿,后殿我家两邻居都来自江浙,女儿起名都带个“妹”字,中间屋的女儿叫菊妹,再隔壁屋的女儿干脆就叫妹妹,她姐叫德德。南屋孩子的名字更可爱,有个女儿叫“小孩儿”,跟我妹同岁;“小孩儿”的两个哥哥分别叫八斤、七斤,其最小的弟弟叫小弥勒儿。还有,北厢房西间的主人姓常,他家的男孩后来娶了媳妇儿,独生的孙子叫小久儿。 我们院的孩子们无论男女,都十分能干。从上世纪60年代初,我们这一片儿很多年的家庭副业就是折书页。那时装订厂在东直门外123路原终点站一带,一开纸大的书页500张一摞,家家取活儿送活儿都要装满像山样的一小车。我家的小车是父亲用木头钉的,小铁轱辘,虽凿实但笨重。碰上雨雪天气,就要把家里能防水的东西都盖在小车上,泥土地真是寸步难行。但所有人都从无抱怨,无论一身汗还是一身泥,大家都一脸灿烂,仿佛从那一摞摞书页上已直接看到了收获,看到了钱。而那一开纸大的书页每张要折五六次(折成书那么大),折500张的工钱才3角6分。 每每取活儿或送活儿,尤其取回活儿时,由于小院门槛高,几乎要全院总动员,你帮我家搬,我帮你家搬,屋里屋外全是书页子,小院就像个装订厂。然后连续几天,家家便是紧凑的、彻夜不息的“翻书”声。只有我这个游手好闲、什么都不会干的人游走于各家去扯闲篇儿,因为我从小粗心,母亲便不敢用我。我们家,我妹妹是功臣, 她九岁当家,五岁起就帮母亲折书页,先是简单的,后是难的,直到成了主力。而母亲就是从几十年前折书页开始,长年弯腰塌背,成了现在90度的罗锅,永远直不起来了。 院里的大人们也常因为活儿多活儿少闹些矛盾,逢这时,各家就对孩子们管教特别严,不许串门。但往往白费心思,孩子们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这挡不住我们照例端着饭碗到家门口去吃,吃着吃着就凑到了一块儿,碗上结了疙疤儿都不回来。日子久了,家长们也和好了。就在那苦苦累累的日子里,东屋的女儿小翩儿甜甜蜜蜜地谈着恋爱,跟北屋中间一家的男孩结了婚。他们结婚那天,我们全院都跟着办喜事,空前热闹。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叫报喜。报喜小时最淘了,他奶奶天天得不错眼珠地看着。我家冬天的炉台儿上老烤着些窝头、白薯、花生什么的,报喜抽不冷子一阵风跑进来,抓着什么吃什么。紧接着他奶奶也风似地跟进来,大喊:“小子,回去!”报喜又一溜烟儿跑了。这一幕,往往前后不过一分钟,但一天要上演好几次。 有几回年三十儿了,我家还在赶活儿,晚上,女孩儿们就都凑到我家来聊天。瓜子、花生是凭本供应的,只有过年才有,所以孩子们都在兜里揣上自家的瓜子花生去串门。半宿下来,我家地上就有了一层瓜子花生皮,我姐说真香真好闻,母亲便不让扫去,说留着吧,喜庆。前些时,我姐回家,母亲炒了花生让她吃,她竟说:“说实在的,自打买花生不用本儿了,我差不多还没吃过,总觉得不是小时那个味儿了!” 再后来,折书页的活儿没有了,全院女孩子们又改为做“补活”为副业,就是用补花、镂空等刺绣工艺做台布、床罩等等。这种活儿周期长,也干净,但需用心思缜密、不浮躁,手要灵巧。我妹继续为我家操劳着,往往我跟姐都躺下了,妹还挑灯夜战。她也不烦,一边还听着“小弥勒儿”在院里字正腔圆地边耍边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我姐心疼小妹,说她“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无论妹怎么巧,也赶不上北屋西间小久儿的奶奶,常大妈的好针线是出了名的。妹结婚时,她为我家三姐妹各做了一件尼龙缎面活里子的中式棉袄。挑料子时,我们姐儿仨都想要大红色的,大妈却以为不妥,说“老要张狂少要稳”,除了新娘子穿着艳丽些,我和姐应选庄重些的,我们因此选了稍暗的红色,效果不错。大妈过世很久以后,母亲将我的棉袄改给我女儿穿,拆开里子,发现连棉花片的对接都是严丝合缝的,母亲赞叹不已。 中中街33号院连同毗邻的一片在1988年被夷为平地,我家和老街坊们在近郊住了几年周转房后又回到了老地方,上了楼,就是现在银座南侧那幢18层高的楼房,彻彻底底地旧貌变新颜了。很庆幸老街坊们还在一起,而且院里那棵老槐树也留下了,只是它被留在背阴处以后,枝叶不再茂盛,树冠也一年小于一年。从那棵老槐树向西用步丈量,我家老房应是现在传达室的位置,我每每在那里驻足,回忆过往。 只可惜,原街坊中有好几位大妈大爷已相继作古,在楼里永远看不见他们了。但儿时的伙伴还都在,且都娶妻生子、子又上大学或工作了。我虽有了房早就搬走了,可却常常回来,站在院门那儿浮想联翩,想着老街坊们和那曾经的二十多个玩伴,并在心里给他们每人无数个祝福,祝福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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