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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四九

2002-12-1 11:00| 发布者: 未知

  一九四九年初,古老的北平从喧嚣中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古老的北平已发生了实质的变化,从此,古老的北平焕发了新的青春,在人民的手中,走向了日益兴盛、日益繁荣的明天。那时,只有七八岁的我,有幸见证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城,有幸见证了新旧中国的交替,更有幸迎接了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

  一九四九年初,北平和平解放。前一年的年底,就时常在听大人说,从东北下来的八路军包围了天津和北平。那时,北平城里的老百姓管解放军依然叫八路,而我那时也才七岁,正在上小学二年级。

  随着局势的紧张,听着城外的炮声,大家都不知这场仗的结局如何,各家能做的就是尽量的多存些粮食和咸菜。那时北平城里老百姓的生活十分艰难,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吃不上喝不上的人家大有人在。当时我父亲在辅仁大学当教务科长,有一份正经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但要养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家六口人,日子还是挺紧的。平时很少吃白面,吃窝头是常事,我每天早晨就是啃着半个凉窝头上学的。

  在我奶奶的床底下,有两个装肥皂的木箱,那里面满满装的全是国民党中央银行发行的票子。那票子是绿色的,上面印有孙中山的像。那两箱票子连一盒洋火(火柴)都换不回来。

  当年父亲花了上千的大洋给奶奶买了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那棺材一直在南郊的木材厂存放着,形势一紧,木材厂来人说要把棺材给拉家里来,怕一打仗棺材让炮弹给炸了。家里只好同意,木材厂用辆大车把棺材拉了回来,那棺材前面贴了一张大红纸的寿字,表示这家没死人。棺材拉回来就放在奶奶屋里的架几案下面,那案子前面有八仙桌和两张太师椅挡着,倒也看不出来。

  在围城特别紧的那些日子,连淘茅房的都不来了。我家茅房里的大便已经堆满了,父亲不得不用簸箕垫上纸,把大便淘出来装在簸箕里倒到外院无人用的公共厕所里去。

  形势一天天的紧,保长到我家来通知我们各家要挖防空洞。父亲在院子的枣树下挖了一个一丈长、二尺宽、二尺多深的土坑,找来两扇旧门板盖在上面,再往上面撒两锹土就算完事了。我们一家人就围在旁边,一边看一边乐——就这防空洞能挡炸弹吗?

  防空洞挖好之后,我第一个钻了进去,进去之后只能蹲在里边。我家养的那小黄狗一看我钻了进去,它也跟着钻了进去,我抱着它,它以为我们在藏猫猫,傻不棱登地看着我。

  终于有一天,保长来我们家通知腾房子,原来傅作义把北平城外的部队全部撤到了城里。那时北平人口很少,城内的空房很多,即使这样还要老百姓腾房子,可见傅作义的兵全部都拉到城里来了。

  我们家住的那个宅子极大,有上百间房,分成很多小院。我们家住一个独门小院,五间半北房,原来我和爸妈二哥我们四口住东面两间,奶奶和大哥住西面三间,半间做厨房。这次腾房腾出了东面的两间,我们四口住进了西边的两间。西边的三间屋里放着当年我爷爷做的一堂榆木擦漆的家具,有二十多件,那么多的家具堆在屋里已经够满的了,再把我们屋的家具搬进去,实在太挤了,放不下的只好堆在院子里用油布盖上。

  傅作义军队的一个班士兵住在我们家和前院武家,大概有十多个人吧。傅的士兵穿的是黄绿色的棉军装、棉军帽、棉布鞋,腰系皮带,下面有绑腿,每人皮带的后边挂个放刺刀的铁刀鞘。

  住我家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河北人和山东人,班长是山东人,有四十多岁了,红脸膛,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每天没事时就拿出他那四寸长的小烟袋在皮烟荷包里撮上点烟叶,抽上一小口。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板凳和铺板,靠墙搭了一圈的铺。枪没地方放,就和我妈要了一些笼火的劈柴,那劈柴是四寸长一寸宽的小木棍,他们用刺刀把它削尖,做成一个个的木楔子,然后钉在墙上再挂上枪,这样睡觉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脑瓜顶上就悬着一支枪。

  每天早上天刚亮,听着远处的起床号声他们就起床了,然后跑步出去,在胡同里会合后,再跑到西煤厂大操场。西煤厂那个操场很大,靠北边有一个大影壁,影壁前面有一个木头的台子,有人在上面讲话或喊操。

  这些兵下了操就回自己的屋里,有时也在院子里站一站,很少说话,显得很沉闷,一个个忧心忡忡。

  东屋的兵里头有个挺瘦的,大概有三十出头了,跟我挺好,来了不久就送我一个砸纸炮的弹壳。那是用一个空弹壳在下面锯开一个长的小口子,弹壳里面放上一根小铁棍,再将上口稍砸扁,不让那铁棍掉出来,上面再扎上两个眼,拴上一根红布条。我在小摊上买了纸砸炮,用剪子剪成一小块,把它塞在弹壳下面的缝里,然后朝天上一甩,弹壳落地时就会啪的一声响。

  春节快到了,老百姓都没心思过年,我们家连每年腊月廿三的祭灶都取消了,闹得灶王爷连块关东糖都没吃上,“一家之主”的灶王爷在灶龛里也只能大眼瞪小眼的等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年三十的时候,士兵们也吃了两顿稍好点的年夜饭,无非就是白菜粉丝馒头再加上点炖肉了,吃完了饭往床上一靠,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各人想各人的一家老小。那个挺瘦的士兵把我由家里叫出来,说带我去放花,我和他到了街门口,街上挺黑,没什么人,远处传来稀疏的爆竹声。他蹲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颗步枪子弹拔掉弹头,把那弹壳立在地上,然后他用火柴去点那弹壳里的火药,刺的一声,弹壳里冒出一尺来高的火花,吓我一跳,他倒乐了。我要去捡那弹壳,他说:“别动!烫手!”然后就点第二个,我们就这么放花,直到把他兜里的一堆子弹都放完了,我捡了一堆弹壳。

  傅作义那么多的部队被围在了城里,最要命的就是粮食,那么多人每天要吃要喝呀,粮食一天天在减少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空投。在我们南院的一个院子里有一座假山,那假山是用大块的岩石砌成的,有三四丈长、一丈多高。山的下面有山洞,由山洞里面可以登台阶上到上面,上面是一个大平台。夏天我们常到那个平台上面去玩,那边上的树结了很多红色的浆果,伸手一够就可以摘下来。有一天我一个人到那平台上面去玩,走到南面墙边上的时候,向南望去居然看见一架飞机在空投,那飞机从西向东飞,飞得很慢,那飞机的肚子下面掉下一个个的小黑点,小黑点没有降落伞,落下去很快,一会儿飞机就飞走了,我想那一定是在空投粮食吧。

  那时,炮声已经不响了,听说的消息很多,一会儿说八路军占了西郊飞机场、一会儿说八路军占了南苑机场,一会儿说东单要修飞机场……最后的消息传来说傅作义正在与解放军谈判。

  实际上,在辽沈、淮海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迅速的打下了天津,北平已是一座孤城,傅作义已经没有了逃路和退路,看来和平解放北平已成了唯一的一条出路,北平城里的老百姓盼望着和平解放北平,盼望着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一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街上喊:“号外!号外!”父亲说:“三儿,快去买号外!”我披上衣服趿拉上鞋就向街上跑去。接过号外一看,上面大字印着:号外,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看号外上说,由东北野战军前线司令部代表与傅作义华北总部的代表共同签署了《关于北平和平解放问题的协议》,协议规定自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起双方休战,城内的国民党守军接受和平改编。至此,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谈判宣告成功。

  我把报纸拿给父亲看,一家人都很高兴。我高兴地抄起我身边的小黄狗,把它一下一下的往上举,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傻傻地瞪着我。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当时的日子太苦了,大家都希望北平解放了老百姓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北平的和平解放给老百姓带来的是光明和希望。

  几天后一个早晨,傅作义的士兵们没出操,早晨起来就在收拾东西打背包,然后就整队,那是他们要出城接受和平改编了,只留下我们的东屋那满墙的木头橛子。

  当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解放军就进院了。他们也是一身黄绿色的棉衣棉裤棉军帽,没有带武器。和傅作义的那些死气沉沉的老兵们相比,他们显得太年轻了,就像一群娃娃兵。他们个个黑红的脸膛,一乐露出一嘴的白牙,可能因为一枪未放就打下了北平,他们都显得特别的高兴,从进门起就喜笑颜开乐个不停,他们给沉闷多日的北平带来了一种节日的气氛、一种好久不见的喜兴和欢乐,一种朝气、一种希望。

  一见面,他们就大叔大婶大妈大娘的叫个不停,见了谁都问好,显得特别的亲切和热情,让人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热起来了。进了院子之后他们就借铁锹、借扫帚和簸箕,然后开始大扫除。我们所在的那个宅子特别大,空房空院多,人少,很多地方都没人住没人打扫,他们就院子、过道、廊子、大街一通足扫,把我们那大院里堆了几十年的垃圾都扫干净了,把院子里的乱砖堆都一一码好,然后把院子洒上水,使得我们这里焕然一新。他们一人一头汗,我妈看了赶紧给他们预备脸盆毛巾热水,让他们洗脸,给他们预备热水让他们喝,可他们谁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儿的道谢。快到天黑了他们才走,没有住在我们家,只在我们院个别人家住了点儿人,一两天之后,他们也都撤走了。

  虽然和他们接触只有几天,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却播下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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