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大雨,天黑,乌云滚滚,不由想到多年前北京那场骇人的冰雹。查了一下,才知那场冰雹的确切时间是1969年8月29日,下午六点左右。此前我曾认为是1968年,1971年,或更为模糊的1970年。我记不清那个下午我是奔跑在街上,还是待在房间里看冰雹充满预感地落下,两种记忆好像是并置的:既在街上奔跑,又趴着窗向外看。那就先说街上吧。那个下午非常热,虽秋天了,可热得出奇。后来云就上来了,又黑又白,两种,黑白云上下扯动,互相追跑,黑云吓人,白云也吓人,而且是在天上大手笔,大扯动。于是,记得我不由得也像云一样跑起来,而且也是瞎跑,来来回回跑。当然不光是自己,是胡同里的一帮孩子跑。一帮孩子好像被云刮着,欢呼,高兴,新鲜,喝醉了一样。直到那时才觉得人和天空有了一种关系,平时哪会觉得自己和天有什么关系? 接着就是守着窗子看大雹子的情景。对了,想起来了,不是守着窗,是一帮孩子堵在谁家门口中,你挤我,我挤你,雹子下来,一会儿你冲出去一会儿我冲出去捡雹子。那时北京也经常下雹子,但一般都黄豆大小,顶大也就像卫生球那么大,所以要下雹子一点也不怕,大家捡回来比,看谁的大,冲出去的都是男孩,女孩一般都是看着,品,不屑一顾,或者大叫。被轻视的男孩憋足了一口气,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外面地上,身体像猫一样弓着,随时把自己弹射出去。也有女孩去捡,那就是疯丫头了,一般这种疯丫头疯起来比男孩还疯,一些软些的男孩甚至要被疯丫头欺负。下雹子是童年的一大乐趣,每每大雨都盼着,甚至都有了经验,什么样的雨会下,比如雨很斜就容易下。可那个下午,雹子超出了以往的经验,一上来就是卫生球那么大,接着像鸽子蛋那么大,听见第一块玻璃碎大家都吓傻了,是大雹子!大雹子乱飞,乱撞,乱跳,就听“叮,”“当,”“噗,”“哗啦,”一片毁灭性的响声,眼看着我们家东房的玻璃砸碎了,上面还贴着备战用的米字条。雹子像从天上倒下来,可谓“倾盆大雹”。很快,也就几分钟,院子里一片白。特别是东半边,雹子已经成堆,天气骤冷,好像一下到了冬天。 记不得那场雹子下了多久,好像也不太长,也就二十分钟,但世界已因此改变。那时没有大片,没有2012,阿凡达,只是看着冰雪世界发呆,没有任何想象力。毫无疑问整个北京都是如此,那时再没有任何去捡雹子比大小的念头。后来雹子渐渐停下来,完全停了,我们这群孩子——被边缘化的人类——才像某种小动物试探着来到冰雹世界。损失最大的是东屋的玻璃和各家盖的小厨房,许多玻璃像弹孔一样,小厨房的油毡顶砸的全是窟窿。水从厚厚的雹子下面流,回屋加了衣服,到了院子外面,更广阔的视野也是白的,像进入了冰河期。老北京,胡同,冰河,那是怎样的一场景象? 1969年发生了许多事,清理阶级队伍,遣返地富反坏,知青下乡,备战备荒,挖防空洞,防空演习。二十年国庆在即,许多中小学生穿上义和团的灯笼裤,练队,吼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然后就是那场冰河期般的冰雹,一下把空寂又热闹的北京给冻住了,人们一愣,但当时因为没有报道,事情慢慢也就过去了。没有统计那年北京损失了多少玻璃,死没死人,传说虎坊桥砸死了人,那儿的雹子鸡蛋那么大。至于伤者,显然更不计其数。但是那个年代多大的灾害,相对个人都是局部的,个人所知比蚂蚁并不多。查查北京正史,也没多少记载。网上信息少得可怜,只是在一些文档或论坛中偶然极个人的零星提及。尽管如此,通过一些零星的谈论可以窥出北京当年景象。比如有一篇叫《70届》的网上文章这样描述了天安门的情景: ……雹子过后,街上的树木全被剃了光头,上午还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广场,好似散场后的巨大露天电影院,满地狼藉、满世界玻璃碎屑,所有的华灯灯罩破碎殆尽,连同东西长安街上的街灯统统都没了脑袋,只剩下一些金属的灯口部分还在孤守残灯。顾佳生出了一种国破家亡的痛惜,他强烈地感觉到——要出大事了!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毫无节制的哭声,边哭边说:完了!二十年大庆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毛主席了!呜、呜! 由此,我现在才知道雹灾中的天安门的景象,以及当时一种典型的心情。 而一个知青论坛上的留言则透露出另一种决绝的悲壮心情: ……诸位战友,有谁还记得1969年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雹子吗?是8月29?30?还是31来着?偶就是那天晚上下决心不当老泡去兵团的。大雹子降下来后,天已黑了,偶也没有开灯,然后,突然,猛地,把望着窗外的头扭了过来,伴着隆隆的雷声向身边的老人,我的外祖母,大声地宣布:算啦!去东北吧! 这段留言不难看出一种很深的个人的东西,似乎更是那个时代人们内心的本质。 还有一则是散文家赵丽宏先生的文字,2008年赵先生到北京访谭嗣同故居时,与故居院子里一个老人攀谈得知,谭嗣同当年砍头还是老人家的爷太公收的尸。老人曾有许多谭嗣同照片,“可1969年下大雹子,”老人说:“把我们家的房子全砸烂了,照片都被吹到院子里,我们家祖上的照片,和谭嗣同的照片,都在那时毁了丢了。” 房子都砸烂了,虽夸张了点,但也可见那场雹子之大。 或许,那是北京千年一遇的雹子也未可知。 宁肯:小说家,现居北京。代表作《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环形女人》以及《天·藏》等,曾获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全球中文网络原创最佳小说奖、香港“红楼梦奖·世界长篇小说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种提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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