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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介绍北京穆斯林生活的小说)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佚名

老街 穆木 引 子 北京的广安门内有条街叫牛街。北京有句老话:“东贵西富,南贱北贫。”概括了城圈里边东西南北四城的居住特点。牛街,这条南城的街道,至少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街面带着南城的土腥味儿:碎砖头房多、小门脸儿多、小吃摊多。这儿值得夸耀的仅有一宗——中外闻名的牛街清真寺。传说宋朝年间,阿拉伯一个“筛海”的儿子那速鲁到北京传教,看这块地方绿树成荫,河水清清,便带着中国工匠盖起座清真寺,供穆斯林礼拜用。这座清真寺溶合了中国和阿拉伯建筑艺术的长处:两边是对称的清水脊砖墙,各置一座小门,栽着四株柏树,中间突凸出一座六角攒尖亭的望月楼,门窗是阿拉伯式拱圆形,朱漆栏杆,彩画梁栋,遮隐着寺内的飞檐歇顶;楼前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彩画牌坊和对面歇山顶式的影壁相峙。每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位中年的寺师父,站在邦克楼栏杆旁,头带白圆顶布帽,高声呼唤人们来大殿来礼晨拜,声音洪亮,响遍了整条街,连隔着半里多地的菜市口都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会儿,头带白帽的回民们三、五相约,从每条胡同出来,到寺内的水房里沐浴,进到肃穆的大殿里,跪在紫红地毯上礼拜。这些人中,成分很复杂:有家资万贯的大古玩商,开着清真饭庄的老板,有家境中等私塾先生,镖局里的镖师,小油盐店掌柜,“骆驼锅房”的会头,还夹杂着站街头吆喝的小贩,剔十几头牛的肉铺伙计和串遍了北京四城挨门要“乜贴”的穷人。 这条街的“街貌”不扬,其实宽窄不一的胡同里隐没着不少深宅大户。街口路东的麻刀胡同,别看胡同口挺细,进到里面都是磨砖对缝青墙灰顶的宅门。回民经商的多,官场上当官的少。胡同中间,最显眼的那座青石台阶的高门楼,墙上铁环拴着几匹蒙古马的,是在北京的廊房二条、花市、鼓楼有三家古玩铺子的白德明大老爷家;再往东走,过一个门儿,是个不怎么起眼的灰砖清水脊门楼,一边一个青方石墩,雕着扭头的兽脑袋,是北京琉璃厂翠荣斋玉器行的掌柜,珠宝界称为“妙手神眼”的韩德其家。从这儿穿过小夹道,路过韩掌柜祖先捐钱盖的清真女寺,又到了一条宽畅的胡同,两边的门楼虽不很气派,倒也整整齐齐的,这一带是家境小康人家和清真寺阿伊玛的聚集的地方——小寺街,胡同里总是弥漫着芭兰香的味儿,让人想起庄严肃穆、经声朗朗的礼拜寺大殿,几百位虔诚的“香佬”,跪在紫红色地毯上,跟着一位黄绸缠头的“伊玛目”,赞颂真主的恩德,祈求真主的恩典。 路西却不一样,除了几幢还算整齐的四合院外,大多数是碎砖头垒成平房的大杂院儿。住着推小车吆嗨“切糕、艾窝窝来——”或是“肥羊肉真嫩!”的小商贩,身挑装着冒热气的水盆和板凳,打着“唤头”走街串巷的剃头师傅,跑遍了北京四城在宅门口喊着:“主麻乜贴,撒哇哇。”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回民大妈、大婶们;穿过糖房胡同或羊肉胡同往西看,是一片坟茔、菜地的旷野,坟地边住着十几户人家,碎砖头垒起的院墙不高,里面传出牛和骆驼的声声哀鸣,随着飘来的是一阵阵血腥味,北京有名的“骆驼锅房”就在这一带。这十几户回民人家,几辈子都靠屠宰牛、羊、骆驼为生,从口外买来成把儿的骆驼,岁口小、健壮的卖给到京西拉煤的,往北京一筐筐地驮煤;老的、残的都下了汤锅,卖给肉铺、饭庄、推车小贩,一来二去的也能嫌几个血汗钱。 这条街的回民们世世代代往在这里,沧海桑田,人口繁衍,没有大栅栏、天桥那么热闹吧,倒也人丁兴旺,门户齐全,凭着手艺、能耐和辛苦一代一代的生活着。这儿的地势养人,南边是右安门,从丰台、黄土岗到下斜街花市卖花的花农要穿街而过,少不了买点干粮、喝壶茶,钱多少得扔在这街上点;往西是广安门,京西、涿洲、保定府等几个县的人进京做生意、串亲戚都路过这儿,尝尝远近闻名又便宜的清真小吃,来顿羊肉大葱馅饼、热烧饼夹五香酱杂碎、豆腐脑什么的,又解饿又解谗。牛街的小吃摊自然是买卖兴隆;牛街北边,过了街口不到五十步,是北京有名的土地庙,每月逢三,布棚遮天,摊摊相接,人山人海,热气腾腾摆着各种各样的锅、碗、盆、勺、案板、菜墩,遍地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必备之物,最多的要数鸡毛掸子,短的不到一尺,长的一丈多高,有白鸡毛、黑鸡毛,麻褐鸡毛,要什么样的都有,远远看象一片茂密的竹林;脑筋活、手头巧的牛街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头天夜里,家家都蒸、煮、炸、烙,早晨做完礼拜就推车、挑挑儿来到了庙会,豆腐脑、切糕、茶汤、碗豆黄、莲子粥、小火烧各种小吃花花绿绿摆了一世界,从门口直到空场儿那那都是,吆喝声响天震地,调门儿悠长,四城来这儿赶庙会的小贩都甘拜下风。牛街东边,走不到半里地是丁香闻名的千年古刹法源寺;西边,穿过老君地、枣林斜街是牡丹花著称的崇效寺;北边,过土地庙是古槐成荫、明朝时的“京师首刹”长椿寺;西北边还有报国寺、善果寺、天宁寺等京师著名的寺院。这一带是南城古刹集中的地方,不少文人墨客、王公大臣常常到这儿来游乐,这儿也是回民聚居的地方,全国各地的穆斯林为了图个吃、住和做礼拜方便,到京城办事、做生意都愿意到牛街一带的客栈投宿。俗话说:人多是非多。故事就是民国年间,从一个外地的回族老客身上引起的…… 大影壁前 这天,是伊斯兰教传统的开斋节。牛街的街道一大早就挤成了人疙瘩。北京四九城和京郊西红门一带的回民们都抓早赶到这儿,拿着炸得金黄的“油香”走亲访友做礼拜,到处是穿得干干净净带着白帽的人们,街里家家冒出的芭兰香和芝麻香油味混在一块,直往人们的鼻眼里钻,挺好闻的。 北京四城的小商贩们是哪儿有热闹往那儿挤。人们从牛街北口往里伸着脖子瞧:在一窄条蓝天下横七竖八地扯着、挂着,一片片白的、花的、黑的、兰的、打补钉的布棚和园的、扁的、长条的、带穗的招牌、幌子,有的低了点,拍打着攒动的人脑袋;顺着布片、竹竿、杉棒、算盘绳中间的缝儿,飘散着浅兰的油烟和雾似的水蒸气。顺着缓缓移动的人疙瘩转进街里的棚子中间,到处爆着“叮叮”,“咚咚”、“啪啪”、“咝咝”的响儿,红色的火苗儿窜着,嫩绿的青菜水灵灵,雪白的面团在案板上滚着,金黄的油锅冒着泡,人的眼睛再有两只在这儿也不够使的,看了这边,那边招得你不能不看。拖着长腔的吆喝声灌满了耳杂:“芹菜、韭菜、扁豆、辣青椒哎!嫩黄瓜——”“吃哎,包儿那个热地呀——”“五香的羊杂碎,多给!”“烤白薯,热乎乎的——”这个吆喝声还没落利索,那个摊又扯着尖嗓儿接上茬儿了,一个比一个声音亮堂,象台戏似的。 清真寺对面,有座几丈长的青砖大影壁,影壁底下散布着几个摊:左边是个卖凉粉的,一个挺丑的中年汉子,闪着双溜亮的小眼睛,眼珠转来转去打量着旁边摊上的年轻寡妇,手还麻利地擦擦漆盘上的蓝花瓷碗。那个摊儿的主人的确很美,瓜子脸尽管苍白,可透着一股秀气劲儿,怀里拢着个小男孩,案上摆着温朴、炒红果、炸白薯片等吃食,摊前挂着个锅盖大小的梨膏糖,她呆呆地瞧着拥来挤去的人群;靠在她旁边豆腐脑摊是影壁底下最大、最热闹的摊,做买卖的是祖孙两人:爷爷掌勺盛,孙子来回来去地端。这个摊气派,扯着一个房顶那么大的白布棚,墙上挂着的粗兰布上书斗大的楷书:清真马记豆腐脑。案子上的家伙干净利落,几叠粗瓷碗,成把儿的筷子和一溜装辣油、蒜泥、好酱油的褐绿陶罐一尘不沾,透出洁亮,紫铜锅里咕嘟着玛脑色的鲜羊肉口蘑卤汁,大号的青柚陶罐里雪嫩的豆腐脑冒着热气,豆腐脑摊的主人擦擦手,看看街上笑眉笑眼的人群,唱歌一样地吆喝道:“好热唉,豆腐脑唉——热唉!”。 豆腐脑摊的生意不错,五、六条长板凳上挤满了人还有不少端着碗站着喝的,有穿长袍马褂的阔人,也有短打扮的手艺人;带白帽的回民少,大多数是别处赶来看热闹的——咱北京人好瞧热闹。摊子的主人叫马四把,往上数三辈都在牛街卖豆腐脑,到牛街打听“豆腐脑马家”没有不知道的,有名!他有一身的好功夫,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近不了身。早年间替人走过镖,打败过不少高手,人送外号“神手马”。有一次在沧州失了镖,他赌着口气,到河北涞水县找到有名的“弹腿李”学了两年功。又去沧州找到劫镖的人,使了几个绝招制服了对手,还清了失主的镖银;从那儿起回到牛街重操起祖传的手艺,卖起豆腐脑来。他为人仗义,爱接济比他更穷的人,老街坊有难处求到他的摊前,二话不说,从摊上的钱笸箩里,抓出一把铜子,让你买粮买菜,不能让你舍了脸后空手回去,还不还的不在乎,叫一声“马四爷”什么都结了,义气嘛! 太阳爬上望月楼顶了,人们做完聚礼蜂拥着从寺里出来。忽然,街上的人疙瘩里撞出一位穿着湖蓝色春绸裤的青年,满身上下都是汗渍泥迹,带着很脏的白礼拜帽,脸上青灰色,两只晃灯似的眼睛努在眼皮中间好象稍一碰就掉地下似的,拎着一个沉重的蓝包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着:“撒哇哇您哪,把我这点东西买了,凑个盘缠。”好事的人们“哗啦”一下把这个青年围个水泄不通,直着脖子,瞪着眼睛,瞧稀罕似的瞧着他。有多嘴的问这个青年的身世,这个小伙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了自个儿的事。 他是福建泉州人,父亲是个有名的大富商。上个月,他和两个家人带着一车香料、珠宝、丝绸晓行夜宿,在扬州登船顺运河而来,到北京后投宿到广安门里的大客店中。老天有眼,第一次出外做买卖就嫌了个好价钱,从几家大宅门里又收购些古玩准备带回老家。有一天,他带着两个家人到韩家潭的有名妓院“杏花天”,逛了红妓“小翠凤”。正在喝酒行乐的时候,她的嫖主混号“小霸王”闯进来,家人刚上前拦挡,“小霸王”抽出身上的铁股扇朝两人胸口捅去,他们痛得捂着胸口窝直跳脚,闪在一边;又到桌前,冲着他的脸用铜铁戒指上的倒须钩破了“相儿”,鲜血流了一脸,亏得一个端茶送水的把他和家人推出了屋。妓女和嫖客们听说“小霸王”来了,都不敢大声说话。两个家人第二天起不来炕,请南城有名的杨老中医一看,脉都散了,没出三天口吐鲜血死在炕上。求店主找人把尸首抬到礼拜寺,冲洗完了发丧埋在福建义地里。店主见他有钱财,一进店就约他“推牌九”,这会儿,店主见他孤身一人,又来劝说,他碍着面子凑了一桌,谁知,竞赢了二十多块,第二天,他没等店主请就凑到了牌桌前……五天下来竞赢了一百多块大洋。他推迟了回家的日期,整天坐在桌前推着象牙牌,后来赌注越下越大,压的人越来越多……十几天下来,七箱古玩就剩下两块“绿料”了,到琉璃厂英古斋一鉴价,才给三十块大洋,多一块钱也不给。他又跑了论古斋、德珍斋……铺子里的伙计都摇头。德珍斋的掌柜最公道价给七十块大洋,说他的“绿料”成不了器,表面有墨纹,出不了什么好活,只能破开做些鸡、鸭、狗、兔的小玩意。他跑出铺子门,在琉璃厂大街上溜哒,在小摊上喝了碗小米粥,吃了几个马蹄烧饼;他不敢回店去,欠了店主的七十块的赌债和一个多月的店钱,回老家还没有盘缠……他又在晓市蹲了几天,买主一听他要一百块大洋,都摇着头走开。后来,晓市上一个卖旧瓷器的老头,让他到古玩行人多的牛街来碰碰运气。他把行李押在店里,正赶开斋节人多,想求个心眼好的行家搭救他一把,赏个回家的盘缠…… 人群有听着可怜的,见这个年轻轻的公子哥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就从兜里掏了几个铜子扔在他脚下,转身走了;马四把最看不了人哭,叫小孙子二蛋子端过去两碗豆腐脑,抓过一把铜子,递给这个落魄的外乡人。忽然,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圈后边爆出个脆亮的嗓音儿:“出了人命了怎么着?堵着一街筒的人。”人群外,站着一个壮实的年轻汉子,穿着宝蓝色绸裤褂,黑色的纳帮鞋,三寸多宽的铁股扇提在左手,右胳臂的皮护套上趴着一只雏鹰,两只深井一样的凹眼睛盯着回头看他的人;身后还站着五、六个膀阔腰圆的汉子都是整着脸,看不见一点笑模样。人们不由得腾出一条道儿来,有几个破衣烂衫的混混儿,赶紧走上前献殷勤:“三爷,您今儿个闲在,出来溜溜。”来人正是南城有名的恶霸——小霸王。 小霸王冲着看热闹的人喊了声:“散散吧,不是还没出人命哪?”人们被他一唬,都顺着眼睛,低着头,散得远远的。北京人都爱起着哄看热闹,可又怕自已裹进去。小霸王看了看跪着的人,提着铁股扇走了上来,笑呵呵地说:“你呀?怎么不去韩家潭啦,在这儿摆上地摊了,小翠凤的热被窝等着你哪!我看看卖的什么好东西。”说着,抖落开包袱,里面露出两块黄泥裹着的玉石,实凸处带着墨绿的纹络,石里影影绰绰地透出浅红色和缀着黑、白两色的点。他歪着头带着嘲讽地问一个笑眉笑眼的混混儿?“多少?一百块!”然后,带着气冲跪着的青年骂道:“你们这些南蛮子他妈的穷疯啦,就这么两块破石头卖一百块!真是的,这破玩艺儿晓市上论堆儿卖,有的是。你还是给了“打鼓”的,换俩烧饼钱吧,真他妈财迷,这些南蛮子!”他好象很有见识地边唠叨边站起身,冲他带着的人讲解着,那几个人和旁边听蹭儿的混混们都弯腰点头,连连称是。说完,转过身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去了。 清真寺里的人渐渐稀少了。一会儿,有位四十多岁、高个儿、细皮白净脸,身着亮沙长袍,软底青布鞋,头带白礼帽的人走出寺来。有个看热闹的忙对跪着的青年说:“白大老爷出来了,他有的是钱,开好几家古玩铺,你再吆喝一声。”那个青年又扯着嗓子喊起来:“那位老爷行行好,买了我这两块‘绿料’。”也许是买卖人的特殊敏感,听到“绿料”两个字,白大老爷冲这边看了一眼,走了过来。他走到包袱前,两只细缝眼的眼珠转悠了半天,瞧瞧人又看看货,看完货又盯住人,问:“怎么个价?”跪着的青年满怀希望地瞧着大老爷那张和善又白净的脸,说:“您瞧着给吧。”白大老爷拿起玉石,沾着唾沫抹去一撮黄泥,瞧瞧成色,然后放下转身就走,跪着的青年站起来喊:“老爷,您还没给价呢。”白大爷站在三步以外扫过头:“说了价来也白费唾沫,你准不卖……”抬起脚来还要走,马四把有意成全人,赶紧放下勺,走出来拦住白大老爷:“白爷,您说什么也得给个价儿。这街上除了您,谁还敢张嘴说声‘要’字。”白德明有些矜持地笑笑,伸出两个指头举在眼前,有人惊喜的叫出:“二百块!”惊喜传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各式各种的脸都笑颜顿开,马四把拉起那个青年说:“还不快给白大老爷叩头。”白德明更加矜持地摇摇头,人们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了,马四把疑惑地问:“二十块?!”白德明马上点头,说:“四爷,凭我的眼力这两块料石也就值二十,您看……”他拿起一块玉石,接着说:“‘浆’出得不匀,有粉晕、黑白点,不成器,只能当料头用。行家见这东西都不要,又费劲又费功夫,我是看老街坊的面子给他二十块,其实十块都不值!”他说完倒不走了,用细缝眼盯着那个青年的脸,盘算着里面的赚头:卖到玉器行少说也能嫌六十块,看这傻小子是不是松口儿啦。 那个青年瞪着白大老爷,一脸看不起的神色,固执地摇摇头。白德明眼珠转了两转,一拍大腿:“得,我当个冤大头,再添十块!跟我回家拿钱去。”青年灰青色的脸有了点微红,从白德明手里夺过包袱,站着不动,嘴唇蹦出两个字:“不卖!”白德明也有点气了:“你这小子不知好歹!我有钱没地方扔了,两块破石头蹦子儿不值,给你脸还不兜着……”抬起腿来,气哼哼地走出人圈外。谁想,没出十步远,他又回到青年前,一跺脚,坚决地说:“四十!”那个青年看着白德明转悠的眼珠,两个嘴唇一动:“一百!少一块钱也不行。”白大老爷的脸气得铁青,冲着地下狠狠的啐了一口,扬起大步直往麻刀胡同家中走去。 太阳升到望月楼正中了,街面又飘了阵阵肉菜香味,看热闹的人都陆续散去。凉粉摊的那个丑汉子看梨膏糖摊的青年寡妇收摊带着孩子,看都不看他,扭着柳条儿似的腰,昂着脑袋而去……又看看自个儿摊也没什么主顾了,数出两枚铜子儿递给那个卖玉石的青年,收摊走了。那个青年也拎着包袱,把两个空碗递给马四把,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有人喊道:“等一等。”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浅褐旧布袍,千层底布鞋,夹个小蓝布包的人站在眼前冲他笑。马四把从旁边看见,忙说:“李旺,你从早起坐到现在,敢情是打他的主意啊。我告诉你,欺负老实人有罪,你要是往出掏坏,我可不饶你!”那人笑着说:“四爷,您话说远了,我能欺负他,大开斋节的。我这是要成全他!这话儿说的。” 李旺是个打鼓的。早晨他路过这儿。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个破衣烂衫的公子哥儿,又听说两块玉石卖一百块钱,觉得奇怪正要看个仔细,正赶上“小霸王”闹事没敢凑前去,凭他的精明知道,两块玉石要是没个来历,谅他不敢张口要一百块白花花的大洋。可是在街面上混的经验告诉他,凡事要仔细,谨防让别人涮进去,先看看别人怎么着。他要了两碗豆腐脑,小口小口地喝着,象盯着肥羊的饿狼一样观看着那两块玉石。白德明的出现让他紧张了一阵,怕好处让白家捞了去,心里直后悔;白德明的失败又让他高兴,又使他犹豫:这两块玉石到底值多少?我一辈子打雁,别让雁啄了眼睛。耗到中午,眼看这个青年公子要走了,才犹犹豫豫凑上前叫住他。 李旺蹲在地上解开包袱,把两块玉石看了个仔细。他对玉石不十分在行,在经手的几十件玉器中,这两块比别的不大一样;那些都有碧绿光滑,让人一看就爱,可卖给翠荣斋韩掌柜值不了什么钱。倒是有一回,在一个宅门花一块钱买了个破旧的古碗,别人都说他上了当;可给了韩掌柜,他喜欢得跟喝了蜂蜜似的,说什么是元朝皇上用的东西,是个宝贝,当时给了五十块钱,一点“背儿”没打。这两块玉石也是王府宅门里的东西,成箱买了来的,不是宝贝谁会装箱入柜的……想到这儿,一咬牙跺脚,对那个青年说:“一百,我要啦!”马四把和周围几个人都有些惊讶,穷得叮当乱响的李旺哪偷一百块钱去。李旺接着说:“不过,钱明天给。四伯,您给作个保,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成的没有,我得现讨换去。”好容易有个买主,青年想了想,点头相许了,约好明天正午德顺茶馆里当着众人交钱。马四把知道李旺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坑蒙了不少人,上前指着李旺的鼻子尖说:“你小子要是存心坑人,我这个保人就碎了你的脑袋。”李旺指天跺地的发誓:“我要明天不来,是王八养的!”说着,拎起包袱急步往街东走去。 李旺有李旺的主意:把这两块宝石拿给韩掌柜,要是个宝贝,就捞一大把;要是一个大子儿也不值,明天照原样儿拎回还给那小子,撒个赖打个滚抽两个嘴巴子就过去了,马四把心眼软,叫两声好的,他不会怎么着。 李旺得意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麻刀胡同韩掌柜家而去。 韩家花园 翠荣斋在琉璃厂的西头,是明朝未年间开的老古玩铺,以经营历代玉器、铜器、瓷器和陶器最为出名,许多玉器都是自家开的作坊里雕刻,手法新奇独特,别家认为没用的“料”,在翠荣斋却能依着石头的毛病做出许多绝活儿。据说有一块料石,许多玉器行看到里面的红晕都说出不来什么活儿了,拿到翠荣斋韩掌柜那里,他高兴得用高出别人一倍价钱收下,亲自下手,三个月的功夫雕出一尊“罗汉醉酒”,红晕之处正是罗汉喝得通红的脸,卖了个好价钱,同行中没有不佩服的。当时人称琉璃厂有“四怪杰”,是论古斋的萧掌柜、英古斋的刘掌柜、韵古斋张夥友,这韩掌柜他在“四怪杰”中为第一。韩老板家中收藏的奇珍异宝不尽其数,家资万贯,再加上韩家铺子价钱给的公道合理,不欺外客,各地的古玩商和手艺人都愿意跟翠荣斋打交道。隶书的金字大匾“翠荣斋”往房檐底下一挂,五间门脸的铺面房座南朝北,朱漆廓柱,青石台阶上站着穿缎子团花对褂,春绸长袍,千层底皂鞋的掌柜亲自迎客,小伙计撩帘让座,端茶倒水,客人往红缎面的杌凳上一坐,品着香片茶,有烟瘾的“唿噜唿噜”吸着水烟或闻着上等的鼻烟,喝够了吸够了,再谈买卖。翠荣斋家大业大气派大,北京的四九城里有名。 这天中午,韩德其坐着青菊花骡子车和白德明的雪骡车一前一后出了麻刀胡同口,到东城亮果厂崇大人府赴宴。车刚刚到了小油盐店门前,背后跑来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李旺,高喊着“韩掌柜”把骡车拦下。李旺四十多岁的年纪,早年在当铺里伙计,年轻漂亮,能说会道,被掌柜的视为心腹,吃点什么好的都往家里叫他;谁知,他不老实,一来二去勾搭上掌柜的老婆;正算计着找个日子把掌柜用毒药弄死,好和那胖嘟嘟的老婆过舒坦日子,没想到,走了风声,让掌柜废了右手的四个指头做记号,赶出了门外。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李旺靠着在街面上混出的那点机灵劲儿,眼利见儿,肩挑一根扁担两个筐八股绳,干起了走街串巷“打鼓”的营生。开始时让同行挤兑得一点生意也没有,还免不了挨顿臭揍;后来,咬咬牙借了“印子钱”,在“两益轩”饭庄摆了桌席,熟朋友一说合,这才有了饭辙。他又慢慢的在牛街“德顺茶馆”跟打鼓的陈七爷搭上了钩,尝出了作“纂儿”的甜头,干了几回坑人的甜买卖;没用几年,他也人五人六地穿上了团花的旧缎子褂,戴上了红疙瘩的皮帽,出入在南城的大宅门,打起硬鼓来,有了值钱的古玩玉器,想尽法子坑来,转手到翠荣斋卖高价钱,有个三、五回,就和爱跟人交往的韩掌柜混熟了。 李旺站在骡车前,用袖口擦擦头上的汗,喘着气说:“韩……韩爷,我今儿个在大宅门里,花了二百块钱弄到了两块‘高绿’”。说着把布包袱递到车里。韩掌柜半辈子对“绿料”最懂眼,拿眼角一瞥,手指一碰,就能说出这块料石产在什么地方,在地下埋过多少年,名贵的玉器出自那朝那代,何人之手雕琢,是那个王侯的爱物,流落在什么地方,甚至还能讲出几个典故来。北京的玉器只要经他过眼,别人都信服,平时更是集玉成癖,肯出大价钱收。 韩掌柜让赶车的伙计张才勒稳骡子,一撩绿车帘跳下来,拉往李旺袖口到道边店铺窗下,解开包袱,取出“高绿”一看,他不由得用手巾擦擦眼睛,又吐了口唾沫,抹去了石面上的黄泥,用手指摸了半天,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正是历代玉器收藏家梦以求的五彩宝石。传说它生长在昆仑山,质成天然,每月十五月亮圆的时候,夜静看莹莹发光,象一对翠绿的西瓜,透过晶莹的瓜皮,隐隐看见里面浅红的瓜瓤和黑、白两色的瓜子;是西域的一个牧羊人夜宿昆仑山采得,献给乌孙国王,国王爱不释手,视为国宝,张骞出使西域后,畅通了“丝绸之路”,中西交往多起来,后来乌孙国被敌人打败后,五彩宝石顺着“丝绸之路”被商人带到中原,流落在民间;唐时,被太宗所得,代代相传,大唐灭亡后又流落到民间,石沉大海,没了踪影。历代的收藏家都在搜寻它的下落。前几天,宗大人还和韩掌柜聊起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韩掌柜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返回车里取了一个金元宝用红绸包好塞给李旺,又跑到早已停在那儿等候的雪骡轿车前,一撩帘挤到里面,颤抖着拽住白德明的袖口,话都不成句了:“白爷,……五彩宝石、宝石……难得呀!”白德明刚才在车窗里,早把路旁的一切看在眼里;他再听韩掌柜一说,知道正是自个儿上午碰到的那两块料石,没想到它是古玩行传神了的“五彩宝石”。不知怎么的,韩掌柜近乎疯了的高兴劲儿,引起了他近乎疯了的嫉妒:发大财的买卖是让韩家捞着,他恨韩掌柜的能耐。韩掌柜正在兴头上,没有看出白德明假笑的脸上那双要喷火的眼睛和暗暗纂紧的拳头,连连说:“白爷,宗大人府上的事您多照应,替我告个假,改日再给宗大人赔罪。得,有劳您大驾了,回见。”韩掌柜边说边下了车,跳上自已的青菊花骡轿车,又冲窗里的白德明拱拱手,闪身进了自己的车里。张才抡起红缨大鞭子,‘啪啪’两下,菊花骡子四蹄撒欢儿,车掉过头,往东拐进胡同不见影了。 白德明愣愣地看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发着呆。他家是个北京古玩行的无名之辈。韩家底子厚实,拔个汗毛都比白家大腿粗;从祖宗那辈白、韩两家就暗里较劲儿,想争北京古玩行的头把交椅。韩家是树大根深,稳如泰山,到了韩德其这辈更加红火;白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买了几家门脸儿,可到了白德明这辈儿还是没沾交椅的边,街坊韩家在古玩行中处处高他白家一头。马弱了有人骑,人弱了有人欺。连那个穷“打鼓”的李旺都不正眼瞧他白德明,有了好东西颠儿颠地往韩家送……想到这,他感到胸口憋着一口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眼里“镖局”两个金字一闪,眼珠亮得象盏小灯,在黑洞洞的车篷里发光。 雪骡骄车没有拐向宣武门奔东城;而是一直穿过虎坊桥往东,猛地拐进粮食店街,在北京有名的得兴镖局门前停下,雪骡子喷着鼻儿,睁着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看着主人进了一座大院,让一个黑大汉引到了一间挂着猛虎中堂的房间。 得兴镖局是北京著名的八大镖局之一,由马四把的师伯张春山主事,手下的师徒一百多人,在天津、西安都设有分号,走南闯北,护过不少镖。京官的上任、卸任,地方官往各县运送的饷银、款项,运送货物都找镖局派出镖客沿途保护;商人百姓往各地汇款也多由镖局代送,一些大宅门,大商号也都找镖局看家护院。得兴镖局的四师父,绰号“云里雾”的,在同行们中的名声不太好,传说他经常替出黑价儿的,干些杀人越货的暗勾当。 白德明拐过屏风,穿堂门,顺着抄手游廊,钻进了后院,过假山水池旁边的小月亮门,来到青砖墁地、四四方方的一个小跨院。引路的黑大汉让他在插满了寒光闪闪刀、枪、剑、戟的木架旁边稍候,拿着名帖轻轻拉开屋门,闪进了北屋。他看着屋脊后那棵冲天伸展的椿树,象把遮天的大绿伞,满满当当地散在小院上空,弥漫着爽人的气息。这会儿,北屋的门轻轻一响,白德明侧头的功夫,一个脸皮浅紫的中年人已经站在身旁,拱着手说:“白爷,有失远迎!”这个人正是绰号“云里雾”的张东光。他是河北冀州人,早年在家乡挨门要饭,张春山正在家设拳场,看他的身板是个练武的材料就留在身边,传给他六路短拳和大枪;后来,师父来到北京立了镖局,把他们师兄弟也带到京城混饭吃,他又跟师父学会了使暗器:斤镖、飞蝗石子都是弹无虚发,说取左眼,不伤右目;学的轻功更是了不得,手攥着房椽头,往上一翻,一丈多高,一蹿就能上去,轻轻落在房顶上,象鸟落在树枝上那样轻巧;在歇山顶的房脊上飞走了,脚象踏在雪上一样无声无息。“云里雾”空有一身好功夫,常背着师父师兄弟们干些偷鸡摸狗、男盗女娼的勾当,丧失了武德;有时,贪财好色,为了一个名妓能去曲膝下跪,为了一笔黑钱愿穿上夜行衣去偷盗杀人。白德明跟他是吃喝不分的朋友,“云里雾”帮他护过院,他抓住“云里雾”爱财的弱点。在夜色把大椿树染成一把硕大而又破碎的黑伞时,这笔杀人越货的买卖,以五百大洋的价儿谈妥了。 今儿个正是十五,天上的月亮溜圆溜圆的,水似的光洒在一座青墙灰瓦围绕的深宅中。几株石榴树、夹竹桃的剪影遮住了正房游廊下闪着橙色光的窗户,葡萄架下的蓝花鱼缸,一群五花珍珠鱼耐不住闷热的天气,“扑愣愣”在水里撒欢儿,白德明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穿着亮纱的短衫,呷着仆人以信远斋买回的酸梅汤,摇着芭蕉叶扇,侧耳听着韩家花园里传来的一阵阵笑声……他知道,这是韩家老少正在月亮下赏玩着五彩宝石的奇妙变化;不由得他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也许,过不了几个时辰,就成了我白家的宝贝,你们哭都来不及。 夜静更深,渐渐没有了笑声。白德明有点烦躁不安地走出屋,顺着甬路来到和韩家后花园相隔的花墙前,沿墙根一溜大丽花开得正旺,蛐蛐在乱草中、花盆底下清脆地叫着;他游魂似的移向大丽花丛中,透过空的砖洞朝韩家花园窥视着: 花园在韩宅的西北角,是苏州工匠筑建的。依着五间青砖瓦房,厢房处有游廊联接,廊子尽头是个小月亮门半掩半开,月色朦胧中,看见有一处敞轩滨临着满池银光闪闪的水波,池内荷花半凋,隐隐飘来一阵清香,轩的右面有一座曲曲弯弯的小桥,通向一个朱漆瓦顶彩画栏杆的小亭,亭内有石桌,石凳,亭檐上高悬着一方匾额,上写着柳字:荷亭。亭子的三面一弯三尺多宽的溪水相抱,溪那边种着数十棵桃树。据说,每到春季,不少文人墨客都来观赏遍地的落英,举怀畅饮,吟诗作画,在亭中、轩里玩味着景色和韩掌柜的珍奇古玩。 这会儿,月色正好,韩掌柜余兴未尽,送走了亲朋好友,正独自在亭里,看着石桌上五彩宝石的变幻;一会儿,走到弯弯曲曲的小桥上,缓缓而行,远远地看着一对晶莹墨纹的“西瓜”,一会儿,又走进亭里,低头俯看里面的浅粉“瓜瓤”和黑、白“瓜子”,拿起刀切开桌上的冰镇沙瓤西瓜比着,脸上的笑纹不由得连连颤动,得意地点着头。张才和两个会友镖局请来护院的镖师在敞轩里伺候着,张才吹灭了轩里桌上着的“手照子”,收拾起桌上瓜皮和糕点,叫了声:“老爷,都快二更了,您该歇着啦。”韩掌柜兴致未尽,顺口搭音地说:“你的先睡吧,哎,给我端过碗酸梅汤来。”张才答应着,快步走进月亮门,不一会就端着个铜盏放在轩内的桌上,喊了声:“老爷,放在这儿啦。”就和两个镖师一齐查看了园内的门窗角落,转身穿过月亮门,往前院去了。 韩掌柜又玩味了一会儿,大概是感到口渴,踱着步,顺着弯弯的小桥,走进轩内。在他转身进去的功夫,杏树林窜出一个蒙着黑巾的人影,极快地窜过小溪,进到亭内,用一块蓝绸包好五彩宝石,又钻进杏林没影了。 白德明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认出那个身影是“云里雾”,明天这两块宝石就姓白啦 ,弄到那个府上,不嫌个千把白花花的洋钱。他又游魂似的踱出大丽花丛,走到蓝花鱼缸前,透过葡萄架筛到水里细碎的月光,看看自由自在游嬉的珍珠鱼,心里顿时感一阵惬意,倒在鱼缸旁的椅上,合上了双眼。 一会儿,花墙那边,传来了男人干哑的嚎哭声和慌乱的脚步,……紧接着,又静了下来,只有天上银盘似的月亮在转着。白德明侧着头听了一会儿只剩下可怕的静寂,瞥一眼花墙那边黑幽幽的杏树林。李旺瞧着我的车往东奔虎坊桥,没去宣武门,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要是他告诉韩德其,我没直接去亮果厂,一定引起韩家的怀疑;韩家又知道我和“云里雾”是莫逆之交,要是用钱哄住翻脸认钱不认人的“云里雾”,那我白德明是白赔钱又免不了打官司。 他想到这儿,怎么也睡不着,在屋里来回走溜儿。忽然,他记起了心毒手狠的“小霸王”,常常用暗器伤人,自已花钱让“小霸王”废了李旺,口吐鲜血起不来炕,消息就走漏不了。白德明从炕上爬起来,让家人备车,往“小霸王”家而来。“小霸王”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脑门的不高兴。可看见黄澄澄的金元宝和一对碧绿的翡翠镯子的时候,乐呵呵地把他们让进屋。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约定“小霸王”早晨带着哥儿们去骆驼锅房掏李旺的被窝。 骆驼锅房 “骆驼锅房住的人野。”南城高门大户里人几辈儿都这么说。 这儿离城根不远,远远地能看见广安门城楼里晃动的兵。两边的荒草地里有座歪七扭八长着松、柏、槐、柳之类杂树的小树林,里面和周围有许多高低不平、塌坑漏木的坟头,还倒着些石龟石兽、断碑残石,到了夜晚,跳动着点点蓝盈盈的鬼火,横七竖八地躺着无家可归的叫花子、小偷儿、逃兵和连鸡毛小店也住不起的乡下人。他们很规距,从不进附近的住户里偷鸡摸狗祸害人。树林子以东,隔着一片坟头和菜园子,是十几座碎砖头垒成的大杂院和几家破门脸儿里往外钻着血腥味的“骆驼锅房”。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在“锅房”里宰牛羊、杀骆驼的,也有做小买卖、打鼓的、剃头的、瓦匠,靠着汗珠和身板换窝窝头吃;他们穷,可穷得有志气,不做亏心的事儿,谁要是欺负他们这儿的一个人,大伙儿都抱成一团跟他玩命,不在乎几斤重的脑袋!一来二去的落了个“野”的恶名。 这会儿正是清早,碎砖头院墙中闪出一股丈余宽的土道,东通街里,西通树林,住户东倒西歪的碎砖头房分列在两边;男人们趟着没鞋面的黄土未儿,驼背勾腰地推着独轮车、挑着挑儿、拎着绳、拿扁担或空着手,从一间间房里慢吞吞地走出来,去街头、锅房、空场儿和宅门,去奔一家老小的“嚼谷”——两、三斤棒子面和几个小子儿的菜;十几岁的孩子们擦着眵目糊,跟着父兄的屁股后面,去学手艺、卖力气、卖冰核儿、摆小摊来换几个钱补贴家用;几岁的孩子光着屁股,滚得浑身是黄土,在院里或街头的毒太阳下爬着,抓“老牛”、捕槐树虫玩,老人们沏壶土一样的茶叶末儿,坐在树荫下或墙根儿的背荫儿处,喝个水饱儿,等着晚上的一个窝头或两个菜饼子;女人们穿着碎片似的衣服,在屋里屋外地忙着;给别人洗着大盆衣裳,劈着劈柴、扫地,擦着要散架的桌椅。 李旺家住在大道儿中间临街三间矮房里,家里家外十几口人;上有双亲,中有哥嫂,下有五、六个活蹦乱跳的儿女和侄子、侄女。李家的老大在王七把开的“骆驼锅房”里做活儿,人高马大,一整天能剥俩骆驼,老实巴交,半天吭哧不出一句整话来,是个“上炕认识媳妇、下炕认识鞋”的闷头汉子;爹妈把这点机灵劲儿都给了二小子李旺啦,他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说瞎话转眼珠就来,馊主意是一会儿一个,一分没有的穷光棍愣混个衣帽整齐,凭两片薄嘴唇赚钱,而且自已还帮助哥哥娶上了媳妇,续上了李家的香烟后代,这在“骆驼锅房”是不多的。李家的父母为有李旺引以为荣,奔着十几张嘴的“嚼谷”呢,容易吗?!回过头来说李家的街坊,紧挨他们的七、八家都是摆小摊、瓦木匠、剃头师傅等引车卖浆者流。路北斜对门的两家,一个是这块的“阔”主儿,在鸽子市卖鸽子的白七爷,住着带小院的五间房。另外一家,是卖豆腐脑的马四把老两口,住着两间稍整齐的临街北房。 “小霸王”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吆吆喝喝地来到骆驼锅房。女人们刚刚起来,蓬散着头,眼角挂着点黄白的眵目糊,在扫地、劈柴、咋咋唬唬地喊贪睡的孩子起来做营生。“小霸王”这帮人的到来,吓得他们都缩进屋里,趴着破窗纸往外偷看。“小霸王”他们在李旺家的三间矮屋前站住,大声吆喝着,踢碎了窗根底下养着一丛“死不了”的花盆,“哗啦啦”的声音在有些寂静的街上响着。屋里是窗门紧闭,没有一点儿声儿。“小霸王”不耐烦了,一脚又踢烂了要散架的门板,破屋门才“吱”一声闪开,李旺象个浅褐色的球一样从门里滚了出来,跪在地上筛糠似的抖着,直磕头,嘴里说着:“哎哟,三爷爷,我李旺什么地方冒犯您老人家啦……”。“小霸王”一脚踏在倒扣的花盆碎片上,轻轻地拍着点儿,嘴里径外蹦着字:“我家的宝石没啦,还没找到窝主哪,走!跟我到树林里说去。”李旺吓得脸色惨白,头磕得捣蒜似的:“哎,冤死我啦,我的亲爸爸,那也是从别人手里趸来的,还没给钱哪,这是怎话儿说的……”小霸王听都不听,“哗”的打开铁扇子扇了几下,又“啪”的一声合上,往林子一指,“走,那边说!”李旺知道事情不妙,躺在黄土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大声干嚎着,向街坊们求救,旁边上来两个汉子冲着李旺的肋条就是两脚,老鹰逮小鸡似的揪起来,拖着往西走……忽然,屋里爆出几声疯了似的哭嚎,冲出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群小鬼样脏的孩子,跪在小霸王跟前,拦住去路磕头,孩子们尖着嗓门儿拼命地哭。 正闹得乱哄哄的时候,一个身穿对襟月白褂子,蓝布镶边裤,大脚,脑袋后面梳着个油亮“纂儿”的老太太出现在道儿的东口,老远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啦?咱们这穷地方还抓住贼了,新鲜——”近前来,看见两个汉子扯着躺在地上的李旺,她把盛着几棵大葱和一小捆韭菜的荆条篮往路旁的碾盘上一顿,拉开两个汉子的手,搀起李旺:“大侄子,怎么啦?让人拽死狗似的往西拉。”李旺哭泣丧着脸,哆哆嗦嗦地看看小霸王,没敢吱声。 小霸王站在一旁冷冷笑着:“我说老婆子,你算‘那辆赶大车的’,跑到这儿多事,碰散了你的老骨头,我可不会往一块儿篡啊。”说着双脚往路边的一块青石板上猛地一跺,两寸多厚的青石板裂开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缝儿,他不无得意地斜眼瞧着老太太。老太太拿眼角扫了一下小霸王的脸和他脚下的石缝儿,猛地跳到石碾盘旁,两脚站稳,俯身用双手将水桶粗的石碾子卡紧,说声:“起!”转身将石碾子滚了出去,压起一道黄土烟,不偏不斜正在青石板上停住,把石板压成两截儿。小霸王带来的人都傻了眼,小霸王脊梁骨的汗“哗 ”地落下来,湿了绸褂。,他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还没见过有这么大劲儿的老太太,凭他练武的眼力,看出老太太有些功夫,忙赔着笑脸说:“嘿嘿,老人家,领教了。”又走到李旺跟前,客气地说:“走吧,说完事儿就回来。”说着,使暗劲卡住李旺的腕子往起拉。李旺痛得直咧嘴,知道去了树林子里没什么好,求救似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变了脸,眼睛瞪得溜圆:“你们别难为老实人,李家天大的事,我马四奶奶担着!”小霸王凭着铁股扇和铜铁戒指,在南城跺脚乱颤,还没撞过这么大的“钉子”,脸有点挂不住了,说:“老婆子,你别把事办得太绝了,三爷的铁股扇不是吃素的!”说着虚步一站,提扇在手,两眼象刀尖儿一样露出凶光。老太太反倒抿起嘴一笑:“哈哈,四奶奶我从小生在北京,还没见过羊上树,倒想开开眼。”她刚说完,忽觉身后有股风直逼后背,不紧不慢地侧过步,一个“犀牛望月”,将后面扑上来想暗算她的小子,一掌打出五尺多远,趴在石碾盘上一眨一眨地翻白眼。这群人见有人动手都“哗”地散开,捏拳竖掌,将老太太围在中间;老太太也不示弱,马步弓背,眼睛睁圆挨个儿扫着这群人。 正这茬口儿上,东口的转弯处摇摇晃晃走来一个高溜个儿老头,带着白礼拜帽,银须银眉,环眼鹰鼻,全身是青布裤褂,挑着根桑木扁担,两边各缀着鼓囊囊的黄豆口袋,一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慢慢揉着两个油紫的大个山核桃,悠着方步来到人群,左右看看说:“哎,我说几位,有天塌下来的事儿也别动手呀,都在一个街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伤着和气。说句笑话儿,打坏了人,还得照顾大夫的生意。”小霸王看见半道又出来个老头儿,睃愣着眼,打量着这个瘦骨伶仃的老人,摆摆手说:“卖豆腐脑的马老头儿,你躲远点儿,别动起手来碰散了你……”。老头儿也不搭理他们,跟老太太说:“家里的,该做响午饭啦。”老太太掸了掸鞋上的土,跟着老头儿往北房走,两个汉子伸手去拦人,老头儿好象一个踉跄要摔倒,扇担上的两袋黄豆悠了起来,一左一右正撞在两个人身上;他们没留神这招儿,都一个“屁墩”坐在地上,马四把担不下肩,带着老伴三晃两晃出了人群,要往自个儿的屋里走……小霸王早就气炸了,两个“棺材瓤子”让他丢尽了面子,一个“虎跳”跃到北房前,挥扇就是一戳,这一招叫“白蛇吐信”,碰到身上必伤内脏。谁知,马四把轻轻一闪身,跨进门槛儿放下担子。小霸王一扇戳空,正刺在黄豆口袋上,滚圆的豆儿“啦 ”撒了满屋地,他险些摔倒。在旁边的马四奶奶一转身,右肘轻轻一磕小霸王的丹田穴,顺势一送,小霸王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跌坐在屋里的长条板凳上。那群要随小霸王冲进来的人,看见他们的头儿这副样子,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两间小北屋是一明一暗,里屋的东西不多,砖炕占了多半间屋子,屋里堆放着马四把做生意的家伙:堂屋正面是个旧条案,梁上贴着避邪的“经咒”,案上摆着个黄铜的香炉,两旁是画着顽童嬉戏,仕女游春的瓷瓶,插着芦花鸡毛掸子,条案前是张大漆的旧八仙桌和要散架的太师椅,一进屋的窗根底下是个大灶。马四把进屋蹲在要散架的大师椅了,冲着老太太飞了眼神儿,说:“家里的,中午咱们来点热的。”老太太会意地嘴一乐,关紧了窗门,转身往锅里倒足了水,点起了灶,一会儿,屋里水蒸蒸的热,闷得小霸王透不过气来。一只花猫“喵喵”地叫着,沿着墙根,躲着灶,钻出屋门底下的小圆洞,逃出了这个“蒸笼。”马四奶奶用绿瓦盆和了一疙瘩棒子面,用刀在案板上拍磁实,切成色子块,又在绿瓦盆里摇着,然后倒进滚开的锅里,一会儿锅里飘起了金黄色儿的小块儿,象刚出壳的一群小鸭子。马四把的脸上一点汗珠没有,皱起笑纹吸着锅里的香气:“嘿,‘盆里碰’,来一碗。”说着抄起一个大粗瓷蓝边海碗,捞了岗尖儿的一下子,撒上勺碧绿的韭菜花儿,转眼间就扒拉下肚去,又足足地喝了一大碗稠乎乎的汤。吃饱喝足了,打个响亮的嗝儿,冲着老太太说:“我说,家里的。我有点冷,拿出老羊皮袄来。”老太太进了里屋,拿出一件没吊面的皮袄,马四把抖开,反穿在身上,又用根布带子在腰间刹得紧紧的,拿眼瞧着小霸王。老头儿的脑门上净光,连个汗珠影儿都没有。 小霸王也是练武的人,慢慢调整气息,终于缓过这口气来,身上下湿个透,恨自已的功夫浅,跟父亲练武时偷懒。凭他的眼力,知道这个卖豆腐脑老头儿练的是少林门里不多见的“金钟罩”。他曾听父亲说过,这门功夫练到上乘之处,浑身上下如铜铸铁打一般,寒冬腊月一丝不挂身自热,赤日炎炎皮袍裹身身自凉,只有丹田三寸处是命门,用“一指禅”功轻轻一点就化没。小霸王也是北京武林的名门之后,曾跟父亲苦练过“一指禅”,不过自父亲死后,他经常出没北京“八大胡同”的妓院,犯了武林的大忌,寻花问柳,已经元气大伤。这会儿,他用手背擦擦脑门盗出的虚汗,暗暗敛气丹田,化掌为拳,竖起食指,向前一扑,挥指而去,直奔马四把的丹田;谁想,背后传来马四把的哈哈大笑声,再看椅上早已空了。小霸王深知再呆下去没好果子吃,自已两招出手人家都没还招儿,武林的规拒是招儿不过三。拱拱手,说了声:“马老英雄,晚辈失礼了。”拾起铁股扇,推门出来,臊眉搭眼的带着那群人走了。从那儿以后,再没有到牛街来过。 马四把看着小霸王他们没影儿了,脱掉皮袄走出屋来,搀起一直跪在土里的李家老人和吓得直哭的孩子,又把李旺叫到自已的屋里问起了究竞。李旺脸色惨白,两眼怔怔地瞧着房梁,好象吓傻了,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隔了一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才断断续续说了给韩掌柜宝石的事情,马四把听完了,正纳闷……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吵嚷声,屋里的人扒着破窗纸瞧;李家的门前又聚了八个膀阔腰圆的汉子,正推门敲窗地叫着李旺的名字。李旺“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吓得又抖起来。 马四把老俩口推门出来一看,是翠荣斋的韩掌柜。韩掌柜回过头看见马四把,连忙过来说:“四爷,您瞧,吵了您。”马四把说:“韩爷,您找李旺什么事儿啊?”韩掌柜一掌拍在腿上气得脸铁青:“他妈的,李旺!做‘篡儿’做到我头上了。他弄到了‘五彩宝石’,嫌了我一个元宝,又差人趁夜里偷了去。四爷,我眼里不揉沙子,今儿个他交出宝石,我跟他还是朋友;要是不交出来,我‘碎’了他!” 马四把看着韩掌柜,觉得今天的事情象个乱麻线团没个头儿,可又感到里面有点蹊跷,他是看着了李旺穿开裆裤长起来的,知道李旺的胆量和为人,吓死他也不敢得罪韩掌柜、小霸王一类的人,冒了天儿坑点宅门里的老太太、小姐和小门户的人,雇用盗宝石的,凭李旺的名望和钱财,谁也不会出这个力;更何况是盗有镖师护宅的韩家,得有窜房越脊的本事和惊人的胆量,一般偷鸡摸狗的小偷吓死也不敢算计韩宅。马四把沉了口气,说:“韩掌柜,李旺在我屋里。”韩掌柜身后的几个人都窜了上来,要进屋拿人,马四把一拦,说:“韩掌柜,我一会儿让李旺出来给您请安。不过,您得想想,凭李旺这松头日脑的样儿,他敢算计您韩爷……”他又把昨天的事儿从头到尾的一说,韩掌柜心中的火儿好象小了点,说:“四爷,依着您,这事怎么是个头?”马四把看看四周,说:“韩爷, 这事不能让李旺受屈,您的宝贝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在街面上和镖行里都有朋友,托他们打听打听,豁出命也给您找回来。‘骆驼锅房’的人穷,是凭力气和汗珠弄窝头吃,不能落个贼的名。”韩掌柜的脸有点红,为了找到宝石又不得不耐住气,转怒为笑:“四爷,您够朋友,事办成了,我重重地谢谢您。走,到东边,我家里坐坐。”马四把抱拳施了个礼,打着哈哈说:“改日吧。您不怕家里的宝贝都丢啦。”韩掌柜脸上的肉很勉强地挤出几道笑纹,悻悻地走了。 马四把看看天上的太阳,在东边儿升得老高了,猛地想起了什么,从屋里拽起李旺,告诉四奶奶今儿个不出摊啦,让她和孙子抽空磨出黄豆来,又急急霍霍地让李旺回家,拿上那一个金元宝,往德顺茶馆而来。 德顺茶馆 德顺茶馆在羊肉胡同东口,坐西朝东的房子,三间门脸儿,是家一百多年的老字号。门楣上有块黑地金字的匾:德顺茶馆。听说是出自清初年间的探花之手,地道的隶书,蚕头燕尾,十分讲究。许多逛南城寺庙的文人墨客,经常在匾下摆头晃脑,玩味一番,才慢慢地踱进屋来,要壶茉莉或玉兰香片,咂着想着,脸上露出一丝怀古感伤的模样。 这儿的家伙摆设,也是许多街头小茶馆比不了的:硬木大漆的八仙桌油紫锃亮,古蓝绸罩面、雕花刻兽的杌凳干干净净,全套的景德镇薄胎金边细瓷的茶壶茶碗。茶客进门来,掌柜的长袍马褂整整齐齐,伙计点头哈腰引到座上,用鸡毛掸子扫扫凳面,要干果的桌面摆两个碟:五香瓜子、炒花生;接着,伙计低声屏气,客客气气地问:“老几位,来壶……?”看着茶客的脸色和眼神儿,老茶客的撩撩袍襟,头也不回,剥着花生皮,毫不犹豫地说:“茉莉。”或“玉兰。”新茶客初来乍到,有时会迟疑一下,伙计会联珠炮似地介绍:“这儿的货都是从‘正兴德’进的,有熏过三窨的茉莉花茶,还有龙井、毛尖、旗枪、雨前……”等茶客捏起一个瓜子扔进嘴里,“啪”磕开,皮吐在桌面上,说:“来壶茉莉。”伙计麻利地说声:“好啦。”转身高声喊唱着:“茉莉一壶,三位——”,一会儿,有个干净利落的小伙计,搭着紫花粗布汗巾在肩上,拎着个锃光瓦亮的大铜壶,看着师兄摆好的茶壶茶碗,挨着个热开水再烫一遍,打开一包茶叶倒进壶里,离开足有两尺远,“哗哗 ”眼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柱窜进壶口,香气陡然四溢,再看看地面、桌面连个水珠都没溅上。邻桌和远座哼起韵味十足的京剧,屋檐下鸟儿婉啭啼鸣,高声的爽笑,嗡嗡的细语,灶上“哗哗”的水响,伴着街面上木轴水车“吱吱”地驶过,清脆的驴蹄踏在石板路的音儿,茶客们的纷扰和烦恼都融进了这令人安逸松懈的声音里。 茶馆的房檐下搭着儿张白洋淀苇杆编的帘,杉杆挑着,成了个遮阳棚,有几间屋子大;绑着一溜儿竹竿,挂着大大小小的鸟笼,棚的一个角,有间没前脸儿的房,盘着儿眼大灶,喷着银亮的火苗儿,十几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大铜壶“哗哗”地响着,壶嘴和盖边儿往外顶着白气,几个小伙计有的往大缸里倒水,有的灌空壶,有的捅着火,有的往屋里拎着开壶,躲闪着进出的人们,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从早饭后到晚饭前,是北京人蹲茶馆的时候,北京的茶馆是市民的信息中心和交易场所,谈买卖、商量事儿、说媒拉纤、朋友聚会、聊大天、下棋、打群架往一块儿说合等等,具有多种功能。北京人好闲着泡茶馆,喜欢提笼架鸟瞎逛的要数在旗的人,即使是早晨喝的老米稀粥,也要邀朋聚友地蹲大茶馆,要的是这个谱儿!牛街的回民们爱喝茶,老辈儿留下来的习惯,早晨起来有没有窝头棒子面粥吃不要紧,得先空着肚儿喝壶茶,喝完了再说干活和别的什么。他们不讲究蹲茶馆,在自家的八仙桌或炕桌上,院门的台阶或树荫儿底下,酽酽地沏上壶发红黑的“高碎”,家里有钱卖好茶叶的,沏上深黄而清亮的茉莉花茶,用中溜个的磁壶、碗或紫砂的宜兴壶,坐在太师椅或板凳上,自酌自饮喝闷茶。牛街人要是进茶馆,准是朋友相约或约别人商量事儿,不然,不会蹲在木板凳上闲着磨钟点儿。 那个卖宝石的灰脸青年,不到正午就来到德顺茶馆,身后还跟随着满脸横肉的店主和几个债主,他们怕他跑了,一齐跟着当面要钱。伙计隔着敞开的窗户看见,忙迎到门口,伸手挑起竹门帘往里让:“老几位,往里面请。”店主是个久跑江湖的,说:“伙计,给我个清静地方。”“有,有。”伙计赶紧引到一个靠屋角的单间,里面不大,勉强放着一张桌子和几个板凳。这儿原是灶房,掌柜的见有许多谈买卖的找清静地方,就腾出了。店主见屋里地方小,叫跟来的人坐在外面,自已和那个青年坐在里面。小伙计沏完茶下要走,店主叫住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说:“小子,到王七把的铺子叫二斤羊肉包子,剩下的钱归你。”小伙计低头数数钱,只多出一个小子儿,还是照样儿滋出笑纹:“谢谢您哪赏!”跑出去。在一旁陪笑的大伙计冲店主鞠了个躬:“得,谢您啦。我们的买卖都靠您照应。”店主没应声,摆摆手,又低声说:“伙计,打鼓的李旺来啦,悄没声儿领到这儿来。”指指灰脸青年说:“这位爷他有话说,你可千万……”大伙计手拦住话头:“得,您别说啦,您来到这儿放心,都交我了,绝误不了。”退身撩帘出去,应酬别的客人。 店主和那些人吃着五香瓜子和炒花生,又吃了羊肉包子,茶都喝白啦,还没见李旺来。他们祖宗、奶奶地胡骂一遍。正骂着,帘一撩,李旺和马四把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李旺挨着个请过安,又油嘴滑舌地套近乎,把腋下夹着的蓝布小包放在桌上,拿起半碗剩茶抑脖喝了个干净。店主拿眼睛打量着李旺,见他那个样儿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又见蓝布小包鼓囊囊的,算计着多唬他俩钱儿,不耐烦地站起来,说:“告诉你李旺,别绕弯儿,明打明的,一百五十块,少一个子儿今儿个别出茶馆门,我陪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李旺和那人对了对眼光,眨眨耷拉着的眼皮,笑着说:“嘿嘿,这位爷,我知道您逗着玩呢,昨儿个跟那个少爷说好的一百,一点也少不了。”说着解开蓝布包要拿钱。 店主变了脸,涨得紫红,气哼哼地站起来,说:“好小子,李旺!你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两块玉石你才给一百,你说说,这里的嫌头有多少?!哼,少说也得二百块。还是那个话,一百五十白花花的大洋放在桌上,走人;要不,我翻脸不认人——”说着,“啪”的声壶、碗都扔在地上,摔个粉碎,随着壶碗碎声,挤进来五、六个高矮不等的汉子,堵住门口,死盯着李旺和马四把。李旺腿一软,吓得跪在地上:“哎哟,爸爸,爸爸们,这是干什么?东西卖不由您,别这样,我一家老小指着我吃饭呢。”店主梗着脖子,满脸怒气瞧着李旺。“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给不给吧。”李旺急茬白脸地说:“您不能逼死我,睛天白日的明抢……”店主狞笑着说:“嘿嘿,逼死你?你死了象死个臭虫,别他妈装洋蒜啦,快点!”伸手夺过桌上的蓝包。 马四把进屋后一直冷眼旁观。这会儿,他走上前按往店主要拿包的手,拿出了吓唬混混儿的方法,歪着嘴角说:“小子,诈到这儿来啦瞎了你眼!没问问我是干什么的就伸手拿钱!”抬手拿起一个茶碗,用力一捏,茶碗碎成几块。那个店主和身后的人见这阵势,当时都成了软柿子,吓得不敢动弹。马四把头一歪,指着那个灰脸青年说:“他欠多少钱,你们跟我要,我住在‘骆驼锅房’,白刀子、红刀子都陪着你们玩,怎么样?”店主一看,冲后面的人飞了个眼伸儿,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声说:“老爷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三转两转溜出了门。 那个灰脸青年,冲马四把连连叩头:“您可救了我啦!”马四把忙扶起他,说了那两块宝石的事儿,那个青年听了惊讶得瞪眼睛,没到想宝石有这么深的来历。马四把说:“孩子,我让李旺把金元宝还给韩掌柜;再托朋友们打听打听宝石的下落,找到了你带回老家,跟父母也有个交待,不算枉跑北京一趟;要是找不着,我舍着老脸,挨门挨户地要‘乜贴’,也给你凑个回家的盘缠。”这个他乡游子进京来,从没受过这样的厚爱,“呜呜”地哭出声来,抽泣着说:“大爷。您就是我的再生你父母,您老人家要是不嫌,收我这个儿子吧。”马四把的泪花也直在眼眶里转,说:“我马四的造化大、又收了南边的儿子。”灰脸青年正要磕头下跪……忽然外面一阵嘈杂,碗落地、桌凳相撞声响起。他们正要出去看看,伙计拉着掌柜躲进这里来,茶馆的掌柜是牛街有名的老实人,跟马四把是老交情,也知道马四把身上有功夫,进门跪在地上,说:“四爷,您得救救我这茶馆,全家老小都指着它吃饭呢。在这儿打架,我招谁惹谁啦,砸我的家伙。”外面,又响起了桌椅板凳的乱撞和人们往外跑的脚步声。 马四把一撩帘儿,走出来。茶客们都跑到门外,胆大又好热闹的伸头探脑地往里瞧着,屋里的桌上是歪着的碗和敞着盖儿的茶壶,瓜子皮、花生皮堆在地上,窗外的几个圆笼里面的黄鸟、画眉、百灵惊得上下乱扑腾,会摔跤的麻五爷,脸有个鲜红的巴掌印儿,缩在屋角里举起一个凳子;屋中间,两个喝得醉熏熏的高大汉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叉着腰,逼视着屋角里的人……忽然,板凳冲他俩飞来,马四把健步上前,单手接住,平放在地上,马四把按江湖上的规距拱手施礼,道:“两位朋友慢来,请问尊姓大名。”那个圆鼻头的汉子说:“我……我俩在大帅府供事,他是涞水县的王山水,我是冀县的李崇义。听说牛街有高人,回民习武成风,特来领教,没想到净是些那样的松货,哈哈……”扭身指着屋角的麻五爷。麻五爷看见马四把从屋里撩帘出来顿时腰板拔得倍儿直,跳起来,拍着桌子:“你骂人,我零吃了你;那什么,给我回家拿菜刀,今个跟丫挺养的豁了!”又低着头,推开旁人的手往外冲,嘟嘟哝哝地骂着:“敢打爷爷,操他祖宗的!” 马四把看着两个汉子的狂劲,问起了镖行的话来:“两位朋友,出门在外吃的是谁家的饭?”两人微微一征,答到:“吃朋友的饭。”“穿谁家的衣?”“穿朋友的衣。”“走谁家的路?”“走朋友的路。”那个圆鼻头走到马四把跟前:“老头,这……这么说,你也在镖行混事。不知道宝号何方,镖主是谁?”马四把捋着银白的长髯,微微一笑:“闲云散鹤,无涯无际,四海为家。如今老朽不中用了,在家卖豆腐脑。”那圆鼻头见马四把不道姓名,又在家做小买卖,料定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无名之辈,最多走过几次镖,不是同行,撇嘴一乐:“老头,看在你的面子上,事算完了。告诉你们牛街的人,走到了爷府门口,叫我们声‘师爷’管他碗粥喝,哈哈……”回过头来对胖脸的汉子说:“水哥,咱们该回去啦,要不,常管家又抛下咱们回府了。”说着,抬脚迈步要出门。 圆鼻头出言太狂,又伤了众。麻五爷和许多人都气得脸上发紫,青筋在脑门上涨,都争着窜上前堵着门口要决个雌雄,门外的的茶客也不服这口气,捋胳膊挽袖子,喊着:“揍他王八蛋!”“他妈的,真狂!”“打——”马四把的脸色平静,环眼里放出光,一步跨前,拍拍圆鼻头的肩膀:“朋友,这么走啦,砸了茶馆这么多东西,也得赔俩家伙钱啊。” 两个汉子看看堵在门口的人,个个怒目圆睁,脸膛透紫,横在门边,料定今天不好出这茶馆门。两人一对眼神儿,酒劲醒了不少,竖掌握拳,要破门而出……听见马四把这么一说,嘴边挂着冷笑,慢吞吞走回桌前。圆鼻头冲胖脸一努嘴:“我说水哥,给他个钱儿。”胖脸抖抖腮帮子上的肉,从油乎乎的大襟里,摸出一枚油亮的铜子,扔在桌角上,铜子在桌面上翻了两翻。圆鼻头用食指点住,猛地挥起掌往下一劈。听“咔吧”一声,铜子儿断成两半落在砖地上铮铮有声,他俯身捡起在的手里颠了几下,扔到马四把跟前说:“老头,回去给孙子买糖吃去吧。”门口看热闹的人和堵在门里的人都泄了劲儿,不声不响,悄悄闪出一个人多宽的道儿来……马四把看都没看两个人骄横得意的脸,用鞋尖在刚刚落稳的半块铜子儿上的一掂,众人低头看,那半块铜钱顿时裂成许多米粒大小的碎块。两个汉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粉一阵得象个心里美水萝卜。圆鼻头硬着头皮一步跨前:“我说老头儿,我哥的掌力你敢比试吗?” 马四把从他们刚才劈铜钱用的蛮劲来看,知道他们的内功不深,只会一些花拳绣腿,武林有句行话:“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他恐怕自已一发内功,伤了俩人的气脉,坏了终身的饭碗,上前抱拳说:“老朽年迈,骨软筋酥,不能奉陪,这位朋友一定赐教,我家里有个爱孙;如赢了他,老朽愿三拜九叩奉二位为师。”说着,转身对一个伙计说:“你到我家,把二蛋子叫来。”伙计答应着,飞身跑出去。马四把挪开了几张桌子,腾出了一块空地,又搬了一个板凳放在正中,众人都眨巴着眼,屏住气,瞧着马四把。一会儿,飞跑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虎头虎脑的细眼睛,厚嘴唇,穿件白粗布小褂,青布免裆裤,扎着黑腿带子,虎头洒鞋,一条兰腰带系在腰里扎成扇面,胸脯、虎头、胳膊绷着鼓鼓的疙瘩,象是要爆开的开花馒头。他看见屋里这么多眼睛瞧他,有点怯生,急急霍霍地给马四把跪下行个大礼,脆生生地叫了声:“爷爷。”又依次熟识的叔叔、大爷们拱手行礼,然后规规距距地站在一旁。 马四把冲着圆鼻头说:“朋友,我这孙子也练了四、五年的玩艺儿。那位朋友要是把他从板凳上拉下来,老朽甘下风。”胖扁脸凑上来盯住马四把的眼睛说:“老头儿,你说话算话,别打马虎眼!”马四把指指周围的人:“决不食言,有众位高邻作证。”外面的人“哗”地拥进屋围成个大圆圈儿,喊喊喳喳唠叨个不停,都替马四把的孙子担着心。那个半大小子一垫步,飞身跳在凳子上,盘膝坐稳,微合双目,敛腹屏气,象法源寺大雄宝殿里打坐的小和尚。胖扁脸见他上了凳子,暗暗高兴,一个奶毛没干净的小孩是来送上门让我露脸,那老头儿也许不知道我的力气,当初,庙里几百斤的石香炉都不费力气提起,大帅都拍着巴掌叫好,这个小孩碰上我该着倒霉。 胖扁脸甩掉袍褂,露出一身短打和黑糊糊的胸毛,腆起胸脯,拔直腰板,马步在椅前站稳,抖抖双臂,蒲扇似的大手捏住半大小子的“虎头”,狠命往半空一抽,纹丝不动;他又憋了口气,手指抠进肉里,双膀一较力,使足提香炉的力气,猛地往起一提又一拽,那半大小子象生了根一样,铜浇铁铸在椅子上!他光秃油亮的脑门上,汗珠“涮”地一下掉下来,知道这孩子的内功不浅,自已久闯江湖,凭的是一身蛮劲赢人。屋里的人们刚才还静得鸦雀无声。这会儿都哄笑起来,有的还喊:“哎,自个儿回去喝绿豆粥,败败火!”“呕,别在这儿‘现眼’啦!”胖扁脸激得又气又恼又羞,拿眼角瞥瞥四周的人,偷偷捏起“鹅头拳”,忽然一个“双风贯耳”直奔半大小子的两个太阳穴击来……,马四把看见胖扁脸捏起拳知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侧步上前,双臂浑然一抖,架在孙子的额头上,叫了声“开!”胖扁脸拳到时,象碰在铁柱子上,用劲又猛收不住,被弹到人圈边儿上,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看热闹人的鞋面。 人们不约而同地“轰”得一声笑起来,象开了热锅,麻五爷也不顾年迈的辈份,孩子似地一屁股坐在八仙桌上,双脚很响地跺着凳面,扯着嗓子喊了声:“好——!”那圆鼻子头见胖扁脸摔倒,忙跑过搀扶起来,在人们的哄笑声里鼻头羞得满脸通红,拉住还有些忿忿不服的胖扁脸,抱拳行礼,说:“老英雄,我们栽在牛街啦。愿您留下尊姓大名,日后再请教。”马四把抱拳还礼:“暗手伤人,武林所耻。要问我的名姓……?武林的朋友给我起个外号,叫‘神手马’。”两人一听,忙重穿衣整袖,退三步规规距距上前来,又膝跪在地上“梆梆梆”三个响头,磕得脑门上沾着一块青泥,连声说:“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师伯多多海涵……”马四把细一盘问,原来他们是河北涞水县结拜兄弟李克启的徒弟,又以师长的身份训了他们几句,让进了单间重新沏上茶。茶客们看着他们进了屋,又吆五喝六地回到茶桌,喝茶、嗑瓜子、剥花生,聊大天,哼昆曲,听鸟叫,茶馆里又重新热闹起来,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马四把、李旺和那个灰脸青年坐在右首,圆鼻头、胖扁脸一个坐在左首,一个中间打横,慢慢地喝着茶。马四把问他俩从东城到南城干什么来了。圆鼻头说他们和管家常爷到牛街麻刀胡同白大老爷家取什么宝石,这东西值千把大洋,大帅让他们五个护院的跟来了,管家进了白宅后,他俩跟门房闲聊了会儿,听说广和居的潘鱼有名,就溜溜达达到了北半截胡同,要了七、八个菜,两斤酒,喝了个肚儿圆;心里火烧火燎的,到德顺茶馆要壶茶解解酒,为了临窗的一张桌子跟麻五爷打了起来,不少人“拉便宜手”他们就飞起来茶壶来。 马四把一听,拉起李旺就往外跑。来到麻刀胡同白宅门口,院门紧闭,大帅府的骡车早不见踪影,只有两匹滚圆的蒙古马拴在铁环上不耐烦地踏着蹄儿。圆鼻头他俩也喘吁吁地跑来,敲开白宅的大门,门房对他俩说:“常爷事儿急,和他们先回府了,让我带话儿告诉两位,赶紧回去。哎哟,说话的时候,常爷的脸蛋子,耷拉得快到脚面啦,气儿大了!怎么,二位不进来再喝碗茶啦?”俩人一听丧魂落魄,知道回去又得挨一顿臭骂,滚鞍蹿上马,急奔而去。 马四把这才知道宝石原是白家盗去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家资万贯,斯斯文文的白大老爷,也是个贼!宝石卖个万把块白花花的大洋,给了帅府,谁敢跟大帅找别扭去呢,这招儿真毒。他看看灰脸青年那张绝望的脸,暗暗下决心,要找回五彩宝石,哪怕豁出自已的老命,他马四,不能看着老实人受屈。在一边哈哈笑,主意打定了,他又琢磨起大帅府来,一层套一层的院子那么多、那么大,找两块西瓜蛋子似的宝石藏身之处,哎,这才叫是人们说的,大海里捞针……。 猛个丁的,他想起一个人来。 大帅府里 马四把想起在下斜街鸽子市摆摊的白七爷来。他两家是老八辈的交情。墙靠墙地住在一起,两人的父亲好摔跤,从小就在沙炕里、空场上滚得满身是泥;后来,到了他们这辈儿,马四把的妹妹嫁给了白七爷,白七爷的外甥女嫁给马四把的三哥,亲上套亲戚都乱了辈份。马四把佩服白七爷的精明劲儿,七爷对花鸟虫鱼都在行,对鸽子最精,在北京的各处鸽子市,一打听“鸽子白家”都挑大拇哥,连王府、贝勒府、大宅门都短不了求他讨换名品。 北京的这些宅门里,最喜欢玩的要数大帅府,家里的庭院中,跑着稀有的叭儿狗、狸猫儿窜来窜去;大帅会客的缀云轩,从院子西廊子到天棚底下,挂满了百灵、画眉、黄鸟、八哥的笼子、架子,整天鸟儿叫个不停;花园的半空中,飘上飘下有几百只鸽子的鸽群,其中不少是京城独有的名色,花重金买来的。每年秋天,大帅驱车,前呼后拥,后边跟着一溜儿挑园笼的,笼里装着许多精致的蟋蟀罐,到各个大宅门、压千金赌斗输赢;花鸟虫鱼都有专门的把式伺候。府里的二管家经常去鸽子市替主人讨唤鸽子,一来二去的跟爱交际的白七爷成了莫逆的朋友,有了什么稀有的鸽子,七爷先送到帅府去,不用说,他和二管家的蒙大帅俩钱儿,比方说,鸽子是花二十块买来的,拿到大帅跟前,先夸个够,告诉是八十,等支出钱来,管家落三十,白七爷嫌三十,有这样“罗罗纲”的事,七爷进帅府跟踏平地一样。 马四把出牛街往北,过了有名的下斜街花市,在五颜六色的花中穿过,嗅着香气来到了长椿寺墙外,寺里的僧人喜欢养鸽子,大殿的瓦顶和墙根之间,经常栖息着许多灰的、白的、紫的、花的鸽子,寺院主持海清大师饲养着一对京城少见通体杏黄色的鸽子,是难得的珍品,偶尔随鸽群飞翔在天空,平时栖在老僧禅房的顶上,喂的是南方的紫米和河北产的赤豆,极少喂杂食。白七爷的摊儿在寺院旁的胡同里,有两棵一抱多粗的古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下面挤满了小吃摊:白嫩的老豆腐,撒着深绿的韭菜和红汪汪的辣椒油,透着香气;金黄的烤白薯象一兜儿要流出的蜜,惹人往下咽唾味……还有个卖烧羊肉的独轮车,挂着墨绿底溜金阿拉伯文的“经咒”,案子上是油亮枣红色的肉块,从老远就能闻见肉的香味。再往里走,碧绿的树叶下满是布棚,挂着园的、方的、大的、小的、扁的、长的各式各样的鸽笼,戴红缨疙瘩帽、草帽、梳油亮大瓣子的脑袋在笼子的空隙间晃动、摩肩接踵,吵吵嚷嚷,鸽子“咕咕”的求偶声,鸟儿“嘤嘤”的嬉鸣,人“嗡嗡”的闲聊,讨价儿的话语,嘈嘈杂杂的比一锅煮开了的红小豆粥还热闹。 马四把顺着人缝儿挤到摊前,看见白七爷正在和一个穿双团花褂吉祥长袍的少爷张罗着一对“铁背”,没打扰。闲下心来抬头瞧瞧挂着鸽子,在大竹鸽笼里挤成一团的点子、玉翅、凤头白、两头乌、小灰、皂儿、紫酱雪花、银尾子、四瑰玉、喜鹊花、跟头花、脖子、道士帽、倒插儿等普通鸽子;精雕细刻的小竹笼挂成一串,鸽子有成对的,也是单只的,叫得出名字的有短嘴、白乌牛、铁牛、青毛、鹤秀、麒麟、云盘、兰盘、鹦嘴、白鹦嘴点子、紫乌、紫点子、紫玉翅、乌头、铁翅、玉环等名色,另有一些连久居北京的马四把也叫不出名字;案子上摆满了精巧的鸽哨,个个玲珑剔透,油光发亮,有价格昂贵的明代的古哨,镶金嵌玉、雕花刻卉,也有市井小贩制作的低档货。品种多样,式样齐全,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截口、众星拱月等,他顺手拿起一个三联放在嘴边吹了吹,发出了悦耳的鸣音,不闷不劈,是好货色。这一吹,惊动了白七爷,他抬头看见马四把:“哟,老四?!怎么溜达到这么啦……”赶紧走了过来。马四把贴在他耳根儿悄声说:“误会您的买卖,回去跟您商量点儿事。”白七爷看老四的神情庄重,话音儿都有点发颤,拿掸子抽了两下长袍和鞋面,扭头冲看摊儿的两个儿子说:“五儿、小八儿,我跟你四舅回去办事,要是擦黑儿还赶不回来,你们就收摊。照直回去,别满世界瞎逛。”叮嘱个够,又整整孩子的衣裳,才一步三回头地转出摊子,又跟随旁边摊上的叔叔大爷们托付好了,才跟马四把回去。 回到马四把的两间小屋,四奶奶赶紧给沏上茶,老哥俩盘腿坐在里屋的炕上,守着炕桌喝了几碗酽茶,马四把从开斋节豆腐摊卖宝说起,直到今天宝石落进大帅府,详详细细说了个透亮。白七爷皱着眉头听着,不时“啧啧”几声;随着话音的长短顿挫,音节的快慢,“啧啧”声表示出不同程度的惊诧、佩服、惋惜。马四把说完了经过,看看白七爷说:“七爷,我这件事得求您……”白七爷的脸上露出了难色:“老四,这事靠打群架怕不行,我认识的天桥‘西霸天’他们也不敢跟大帅作对,是不是?”马四把知道七爷听差了,以为象别人那样求他叫人打群架,忙说:“七爷,不是打群架,要说揍,我马四不在乎他们。我想求您跑趟大帅府,跟二管家打听一下宝石的去处,再想主意。”“哈哈……”白七爷焉乎乎地笑起来,拍拍干瘦的胸脯:“告诉您说,甭打听,帅府这本帐都在我脑子呢,府里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闭着眼都找得着;你顺着宝祥胡同进后花园的小门,远远的有座二层小楼叫聚珍阁,粉墙绿琉璃瓦顶儿,宝贝都放在那儿,二管家亲口说的。那什么,缀云轩里也有不少好东西,不在聚珍阁,准在缀云轩。” 马四把听着心里乐开了花,连跑带颠来到广安门的大客店里,找到灰脸青年,告诉他宝石的去处,让他明天等着喜信儿。灰脸青年跑出去,买回来酱杂碎、羊头肉、牛蹄筋和四张白面烙饼,非留马四把吃饭,借着高兴劲儿他也没客气,吃了两张饼和不少的肉,剔着牙缝儿里的肉丝,出了客店的门。 马四把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个包袱,走到街上,雇了辆骡车,坐上车从宣武门进了内城,穿街过巷,走了多半个城,才到了地安门大街,下了车。他穿青布裤褂洒鞋,拎着紫花包袱,装作闲逛,拐弯进了豆腐池胡同,走了挺长的一段路,又顺着宝钞胡同往北,远远的看见,残阳照耀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府第,座北朝南,临街有三座宫门,是帅府的正门,两旁还有东西边门,都有扛枪的卫士把守。他围着帅府的街墙绕了一圈,从西面的宝祥胡同出来往北,在西顺城街的一家不显眼的小客店里,要了个单间,倒头大睡,店里的伙计以为碰上了醉鬼,带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了。 鼓楼的更鼓“咚,咚……”的打到四更天,马四把知道这会儿是人们睡的最熟,值夜更的打盹的时候,坐起来侧耳听听外边的动静,他摸着黑儿,解开包袱,换上一身紧身皂衣,装上龙澶石、熏香和龙爪抓等家伙,背插一把两尺多长的青钢短剑,闪身出了屋,双手攥往房椽头,含胸屏气,往上一翻,丈余高的瓦房,蹿上去象雪落在水面上一样,无声无息。 皓月当空,月光如洗,树影幢幢。年逾六十的马四把穿街过巷,蹿房越脊,钻进了帅府西面的一个窄狭的小胡同,不一会来到了后门。避开了打盹的兵丁,先往墙里扔了块“问路石”见没有动静,翻墙进了后花园,避在一峰假山后面,四下观瞧:月光下,剔透玲珑的假山、水塘、轩亭、曲柳和发着异香的花草都罩上了一层银白色,朦朦胧胧中有一座小楼突凸在山石花木丛里,据说,小楼是仿蒙古亲王帕勒塔府内的小红楼建造的,楼的方向隐隐传来鸽子受到骚动的“咕——”叫声,马四把猿行蛇匍隐没在花木丛中,躲过了两个巡夜的保镖,忽见楼上有个窗户透出橙色的光亮,他来到楼下,攀着栏杆,一个“倒桂紫金冠”上了楼,悄悄贴近窗户,听见里面传来香熟的呼噜声,用舌头舔破窗纸,见桌旁两个值更的士兵对着头,点着灯,伏案酣睡。马四把躲藏在暗处,点燃了熏香,一股刺鼻的异香飘散开来,他连忙将龙澶石扔进嘴里含住。以防自已被熏倒,把香桶进窗纸,隔了有一袋水烟的工夫,香烧完了,里面的呼噜声没啦。他伸进一只手去,摸了摸门里的铁环子,又缩了回来,从腰间拿出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绳,慢慢的将铁环子脱开,轻轻地推开门,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境。 他穿过三重间,拐进一间侧室,隐隐约约看见门楣上有块匾,写着“聚珍阁”的字样,推门而入,借着透进窗来的月光,朦胧地看见:室内有一套花梨木的桌、凳、几、椅摆设着古玩玉器,壁上挂着书画条幅,他返身从桌边取来一个朱油木托把、六棱形纱罩的“手照子”,点燃里面的羊油蜡烛,仔细照看着架上的古玩,认出了几件明代陆子冈的竹雕和玛瑙“花插”,一个景泰年间御用的“双龙大碗”和高达两、三尺的鼎、尊,还有内廷造办处的象牙、玉石、珍珠等玩意儿,没有发现五彩宝石,他还不放心,在屋里的椅角旮旯,桌上柜下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影儿。 马四把扭头看看窗子,已经有点微微发青,远处,鼓楼的更楼又“咚咚……”响起来。没找到宝石,他心里有点起急,猛个丁的又想起了白七爷说的什么“缀云轩”,一跺脚,活了六十多岁也够本了,再撞撞“缀云轩”,干个半截子就丢下,那不是马四干的事儿!出了侧室,扭头看看睡死的士兵,吹灭了灯烛,轻舒猿臂,攀栏附柱,象只狸猫一样下到楼底的草地上,顺着小石径往前楼,忽见远远的有一个人影,打着个大圆牛角灯笼徐徐走来,他隐在山石后让过人,跟在后面穿过垂花门,来到了一个宽敞的院落。只见五间正房带前檐廊,两侧各附耳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前后出廊,周围拐角都有超手游廊和窝脚游廊连接,严密整齐;天井里种着盆栽的石榴、夹竹桃,散布着几峰剔透的太湖石,两、三株老藤开着香馥的嘟噜花;忽然,墙外传来许多脚步声,马四把心中一惊,抽出剑来,提在手中,跳进窝脚游廊的暗处仔细看,十几只大圆牛角灯笼聚在正房前,院落顿时如白天一样亮。隔了一会儿,正房的门不紧不慢的打开,钻出两个荷枪实弹士兵分立左右,接着,身体魁梧的大帅出现在青条石阶上,他戴着官帽,身穿天兰色开气的军装,掏出精致的鼻烟壶,在唇上抹了个“大蝴蝶”,响天震地得打了个大喷嚏“呵——欠”,站定,又迈着八字步走下石阶。一群小心翼翼的随丛,在后面簇拥着,穿过重花门,扭弯没影了。 马四把抹了一把脑门上沁出的冷汗,顺抄手游廊向西猫腰跑去,刚拐弯出垂花门和一个拿着灯笼的老兵撞了个满怀,灯落地上,“啊”地一声尖叫,跌坐在地上。马四把没容多想,一拳冲他太阳穴打去,老兵顿时昏了过去。远处又传来“嚓嚓”的脚步声,马四把顺手翻上了廊顶,蹿房越脊,夺路而走,走着走着,前面没路了,对面是一座巍峨的大殿,他又侧头南望,看见了三座宫门,这时,天色已微明,附近民宅里的雄鸡啼叫声隐隐传来。马四把往回走,越过两个屋脊,看见屋下是一条丈余宽的道路横在眼前,一辆车缓缓驶来。他赶紧伏在屋脊后面,盯着这辆车,车顶是弓背式的,罩着蓝呢,下围是红拖呢,两旁和后面都有窗户,朱红色的车轮,有个小兵打着灯笼,神情木呆地慢慢地走,一个正在道路上走的管家,赶紧跑到墙根给车让路。车驶过后,他才走上道路,管家问对面走过的小兵:“喂,我说,今儿个出门比往常晚点啊。”那个回答:“可不是,王德禄老小子没去伺候,大帅拍桌子瞪眼睛臭骂了我们一顿。得,回见您哪,我还得上‘缀云轩’放出狗来。”马四把伏在房上听的真着,隔着瓦垅盯紧他,看那个小兵拐进了两边的垂花门,就溜下房来,进了“缀云轩”。 “缀云轩”是大帅的会客厅,比刚才那个院落还精致,院内的主房也是前廊后厦的五间,柱子是油楠木色,梁栋是颜色艳丽、大红大绿的彩画,几棵西府海棠、紫荆、花椒、龙爪槐遮天蔽日,散布在天井中,五、六峰假山石缀在树林之间,恰到妙处。马四把跟在那个小兵后边,进了院子,躲在树干后边,看他进了厢房,拿了一把鸡毛掸子和一嘟噜铜钥匙,跨进门去。马四把从树后闪出,跨进门去一个“饿虎扑羊”上去,捏住穴位轻轻一点,这位没看清是谁就昏了过去;马四把从他身上摘下钥匙,打开门环顾着室内,全套的红木镶螺钿家具、名人书画,上面的横窗上雕嵌着玉石画,镌着的“湘灵古瑟”一首,博古架上陈列的古铜彝器、玉石珍玩发出暗淡的幽光,他用钥匙打开一个个檀木描金大漆的古箱,开到第七个箱子时,有两件东西发出细润的光,仔细一看正是那两块五彩宝石,已被除去上面的黄泥露出来本来面目,墨绿的纹更加鲜明,细腻的象要流出油。马四把真是喜若狂,顺手撕了块月白苏绣缎,把宝石包了几层,系在身上缠了几绕,抽出青钢剑提在手里,忽然门口的小兵抽动了一下,他赶过去举剑要刺,看到了那张清瘦的脸有点象死去的儿子,又住了手,猫腰溜到门口,闪出门缝,正要走向垂花门,不巧,厢房里跑出几条长毛小狗,见房里出来个生人,都“汪汪”地扑上来,一个过路的丫鬟在垂花门伸了一下头,尖叫起来:“不好啦 ——有刺客!”拼命地跑远了。 马四把见事不好,蹿上房越过两个屋脊,只见四周无数的灯笼、人影由远至近而来,不一会儿小巷、道路、庭院布满了手持刀枪的士兵,个个彪悍无比;他年轻时走过江湖,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会过各个门派的高手,象今天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强悍兵丁的场面遇到的不多,再加上年纪大,手脚不如从前那样灵便,手中除了青钢剑没有长家伙,最担心的是别人认出面目,会祸及全家和韩掌柜。他低着头,不敢在房脊上露出,环顾左右寻找出路……脚声和呐喊声越越近,忽然,听见身后瓦响,还没回转,一般冷风直逼后背袭来,他就一势一滚闪过,银亮的刺刀“扑愣愣”擦着臂膀飞过,刺碎瓦片飞起无数小块,真险!飞起一脚将刚上房的士兵踢下去,又揭瓦朝两个刚刚在瓦拢上探出的脑袋砸去,只听房下“通、通、通”三声接着是渗人的惨叫,脚步声“咚咚”都朝房下奔来。马四把又飞身越过两个房脊,见兵丁很多无法逃脱,看看院落里的花丛,急中生智:用包紧身衣的紫花包袱,包了两片瓦奋力掷向花丛……底下的脚步声朝花丛方向去了,他才攀下房,进了个窄巷,迎面碰上圆鼻头,圆鼻头举刀就砍,马四把忙赶用剑架住,撕下面罩;圆鼻头一怔,叫出声来:“师伯!”他俩收住刀剑,闪进房边的一间闲房。圆鼻头问:“师伯,宝石找到了吧?”马四把点点头。圆鼻头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刚要张嘴又收住话头,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远了才说:“师伯,府内到处是兵,您插翅难逃……我看,”他眼珠一转,接着说:“我到后灶房放把火,您趁着乱跑出去,从东门出去……”说着,跑了出去。果然,不到一会儿工夫,后灶房上空浓烟滚滚,脚步匆匆地响过一阵后,静寂得有些怕人。马四把绕过几个院落,穿过重重垂花门,只见府门紧闭,唯有东门开着一扇,有几个兵丁把守,他顾不得多想,挺剑捅倒两个,夺路而出,确断了拴在门口一匹菊花青马的僵绳,跃身上去,“得得”急促的马蹄声,在静寂的胡同里清脆地响着,转眼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结尾 这段故事的结尾有点让人扫兴,北京的俗话叫作:“给人添恶心。”事情本身就是这么个结局,写故事的人要是写成十分美满,怕得罪了知道真情的人,挨一辈子骂!只好硬着头皮,把“恶心”原盘端给大家: 马四把快马如飞,一溜烟儿似地赶到广安门客店,灰脸青年正有滋有味地吃着油炸果子和马蹄烧饼,见土猴儿似的马四把进来,捧着宝石。他磕了三个响头,热泪盈眶,感激救命之恩。马四把顾不得多说,上马,出城门往西,到潭柘寺找好友水清法师那儿避避风头。过了十余天,风声不紧了,他在一个晚上,到翠荣斋敲开了韩掌柜的门,谈妥了十两金子的价儿,一手交钱一交手货。他们坐着骡车来到了广安门客店。店里灯火辉煌,马四把直闯进灰脸青年的客房,推开门一看:灰脸青年崭新的袍褂,油头粉面,面目焕然一新,正和一堆人坐在桌前,“哗哗”地推着牌,桌上堆着白花花的银子。他气得眼前直冒金星……店主也在场,冲马四把拱手说:“两位,想押两局?”一看,马四把脸气得发白,胡子直颤,在场的看事儿不好,一哄而起,抢起各自的钱都溜出去。 那个灰脸青年坐在椅子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张口结吞说不出话来,马四把给韩掌柜让了坐又让伙计端上茶,韩掌柜炯炯的双眼里看出屋中的事儿来,对马四把说:“四爷,是不是看看货?”马四把纳住气,叫灰脸拿出宝石来看看货色的真伪。灰脸坐着不动,面色铁青:“四爷,宝石……宝石,让我抛出去啦。……没和您老人家商量。”马四把看看桌上的牌,心里火窜得老高,问:“卖了多少钱?”“五百块。”“钱呢?”“这些天又都输啦……我想捞回本来就回福建。”马四把听罢双拳往胸口上一擂,猛得一咳,一口猩红的鲜血流在手掌上。从那以后,牛街的大影壁底下再也见过他的身影。据说是病死在炕上,临死前还唠叨着,自个儿老了老了办错了事儿,认错了人。也有另一种说法,说他在炕上病了三个月,仗着体格棒,扛过来啦,又闯荡江湖到少林寺、武当山会朋访友,浪迹天涯。 至于惹出这段故事的五彩宝石,有人说,是店主卖了大价钱发了财,宝石让外国人弄到外洋去啦;也有人说,宝石几经辗转,又到了白德明手里,他请人雕成一对翡翠西瓜。大帅生日的时候,献给了他;他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成了最喜欢的玉器。大帅死后,那对翡翠西瓜随葬,当作枕头枕在头下,到了后来,让盗墓的用炸药崩开了墓,盗走大批的珍宝,翡翠西瓜也给盗走了。以后,据有人说,四十年代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摊上只看到过一个,还是残的啦。 (完)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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