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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三重门 故都三重爱

2022-5-25 14:45| 发布者: 掌柜 |原作者: 侯磊|来自: 北京晚报

摘要: 《北京烟树》 侯磊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生活在北京这座城市的腹地,却总感到它的魔幻与恍惚。那些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它真的一直是你所见的样子吗?总想起在十几年前,圆明园西部尚未修缮的时候,那边是成片水 ...

《北京烟树》 侯磊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生活在北京这座城市的腹地,却总感到它的魔幻与恍惚。那些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它真的一直是你所见的样子吗?总想起在十几年前,圆明园西部尚未修缮的时候,那边是成片水连天的野景,这几年都已不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貌。十几年的变化尚且如此,更何况那明武宗的豹房,曹雪芹的传说,南海子的麋鹿,大刀王五的镖局,砖塔胡同的砖塔,谭嗣同停灵的法源寺与李大钊停灵的长椿寺,一路边山七十二府的陵墓,陶然亭的野景,辽金故城,香山健锐营的八旗印房……那些燕京八景、三山五园、西苑三海、皇城八庙、五顶五镇物,京郊成片的古墓石碑……把这些都连缀起来,便可以接近一个真实的北京吗?

  也许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北京不只是掌故,北京是活的。

  陈平原先生提倡了“北京学”,他曾在采访中指出:“除了建筑的城市,还有一个城市同样值得守护——那就是用文字构建的、带有想象成分的北京。”守护它的目的,是“尽可能让大家留住这个城市的身影,留住‘城与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

  为了留住这个城市的身影,我写作了《北京烟树》。

  写这本书时,有朋友问我如何用散文来写未曾经历的生活?这也是我所思的——如何将建筑的城市化为文字建构的城市?总结一下,我主要通过实地考察、阅读文献和采访实录,归结为认识北京的三重门:文物、文献和文人,这也是我对北京寄予的三重爱。

胡同的午后斜阳温柔娇媚 武金生 贾一凡绘

20世纪80年代的东安市场 武金生 贾一凡绘

  ●文物之爱

  北京是座文物之城,有很多“国宝党”在此刷宝,来北京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打卡。此地适宜“格物致知”。

  北京角落里的文物典故,要用篦子篦透了。在此只举一类:京郊墓葬。

  2007年,我与几位挚友一起成立了一个民间组织,叫“北京坟协”,正名叫“北京园寝遗址调查保护团队”,于2012年获得第五届“薪火相传——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杰出团队”。“坟协”自己编印不定期的内刊,名为《水盘》(水盘即古代驮石碑的赑屃身下的方形石座,有的雕刻了海浪和鱼鳖虾蟹)。几乎所有的北京古迹我们都去过,大部分的北京老照片我们都能认出来,有不少探访经过都有文字记录。

  从弱冠开始,我便野了心似的在户外游荡。上大学时有了卡片相机,就在大可乐瓶子里灌上凉水,带两个烧饼,披上件旧大衣,背上个破书包,一个人坐在郊区汽车上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我原是一位荒野寻墓人,只有在那清幽的古墓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逸与宁静。

  古墓多有石碑、华表、石人、石马、石虎、石羊,我极喜看石碑,它是石头做成的书。在未有纸张之前,为了保存文字,勒石以铭;使往来读碑者,尽知其善。有清以来,大凡建筑、石碑都比历代花哨,王公贵族的墓碑石材都是房山大石窝出产的汉白玉。标准的大墓一般是两方石碑,一块御祭,一块诰命。御赐祭文有定固的格式,大多是这样:……曰:鞠躬尽瘁,臣子之芳踪,赐恤报勤,国家之盛典;尔×××性行纯良,才能称职,方冀遐龄,忽而长逝,朕用悼焉,特颁祭葬,以慰幽魂。呜呼!宠锡重垆,忝沐匪躬之报,名垂信史,聿昭不朽之荣。尔如有知,尚克歆享。

  除了墓主名字有改动以外,几乎是大同小异的。

  另一块是诰命,用来写墓主人的生平传记。此类墓碑多是上有碑首,下有龟趺,四米多高,连通天地。碑首按照墓主级别分为龙首、麒麟首和狮子首,龙又分为夔龙、蟠龙、虬龙、螭龙四种。碑下的神兽叫赑屃(也称“霸下”),这哥们头似龙首、身形似龟,好负重,龇着一排牙齿,是龙生九子之一。碑的文字多为满汉双语,边框都雕上龙,顺治时期十条,顺治以后为十二条。碑首与碑身交接处雕刻着单数的云团,或九或七,碑的侧身雕了升龙,碑下水盘雕刻的海水江崖中,隐藏着海怪与鱼虾鳖蟹。

  有本书叫《雪屐寻碑录》,作者是清代肃亲王豪格后裔盛昱(1850-1899),以诗文、金石名重一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及山东乡试考官,因忧愤时局而辞官归隐,爬梳旧籍,纵情山水,痴迷于拓碑。书里收录八百八十方京郊墓碑之碑文,许多石碑今已不见。

  带上一册薄薄的《雪屐寻碑录》,也可带上戴璐的《藤阴杂记》或夏仁虎的《旧京琐记》,与三两好友寻至京郊一段古城墙,午后翻上几页书,对着夕阳,看着城墙上杂乱的灌木树枝高唱昆曲,手撕扒鸡,对撅“乌苏”,则有说不出的快意!

  ●文献之爱

  北京有着丰富的文献研究传统,北京的掌故名家,是可以分组来说的。

  清末以来,有掌故学三大家瞿宣颖、徐一士、黄秋岳;被誉为“京华掌故首金张”的金受申、张次溪;“渡海三家”齐如山、唐鲁孙、高拜石;到20世纪八十年代又有朱家溍、王世襄。至于早期社会学家笔下的北平文献,还有陶孟和的《北平生活费之分析》等书,不一而足。

  有一套《北京古籍丛书》,共百多部,后世的书多从这里繁衍。可分成几类:有《燕京岁时记》《帝京岁时纪胜》《京都风俗志》等风俗方志;有明清、民国文人的笔记专著,如查慎行《人海记》、孙承泽《春明梦余录》、瞿宣颖《北平史表长编》、郭则沄《知寒轩谈荟》、徐世昌《徐世昌日记》等;还有艺文、竹枝词类,如《辽金元宫词》《明宫词》《清宫词》《人海诗区》等;另有古代旅行指南如《都门纪略》《增订实用北京指南》《北平旅行指南》;还有多卷本的巨著如《日下旧闻考》《光绪顺天府志》《明实录北京史料》《雪桥诗话》等。而另一路,是现代文人所写的北京,如姜德明先生编的《北京乎》《梦回北京》等,收录周作人、老舍、梁实秋等人,另有大量不甚知名者所作游记,如赵国忠编《故都行脚》、子瑞编《旧京游记》。更有海量的北京文献没有整理和研究,很多作者、整理者、点校者,都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

  更为广义的文献来自民间。它们包括:百姓所用的礼俗簿子、账本、街头广告词、通知布告、往来公函、机构简介、信札日记、民间俗语、工厂学校和医院的年鉴,花名册与通讯录……走在胡同里,抬头能看到各色的门楼和砖雕(做砖雕的也叫花儿匠,不是种花的),也能看到残留不多的匾额、对联、“文革”标语。百年无废纸,是它们告诉我旧时的习惯用语及街市的面貌。

  从晚清时翁同龢、李慈铭等人的日记中,能看到一百多年前的人都已经遍访旧京,并为后人爬梳文献,我们今天的每一步都仿佛在古人的足迹上追摹。

  ●文人之爱

  康德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文物与文献是历史的载体,而北京最美的风景是人。

  小时候并没有口述史的观念,只是愿意和长者聊天,愿意问这问那。家住北新桥,从小能听到各种版本的关于北新桥锁龙井的传说,知道哪个版本是哪家街坊编出来的。我的姥姥姥爷,姨姥姥姨姥爷等,都是1940年代的大学生,大多投入到“反饥饿,反内战,促和平”等学生运动中,从小我便受到非常正统的革命历史教育。我又曾为北京戏曲学院、北京曲艺团的老先生们做口述史,后因故没有出版,但我对老先生们十分感激。又有一次,我在干面胡同拍照,无意中走到了顾颉刚曾经的居所,旁边有位老人静静地看过来。我问:“您知道顾颉刚吗?”老人用一口细弱温婉的南方话回答:“知道,我是他的助手。”瞬间,那些逝去的人物又活了,你仿佛可以握着他们的手,通向他们的精神世界。

  胡同耆老的特色,有不少是祖上做过清朝的高官且世代互相通婚,又有不少命途多舛,被世事所裹挟,各自天生都是一部民间秘史。他们不擅长,或不屑于做文章,终生也未“破圈”,只是在小范围内交游。

  诸位先贤中,常人春精于婚丧嫁娶的礼俗,王永斌精于前门一片各家的买卖店铺,张宝章精于西郊的园林和古墓,白鹤群研究会馆,冯其利考据王府王坟,马书田精于民间诸神的研究,赵珩精于旧京饮食,翟鸿起精于灯谜,侯希三研究戏楼,赵书研究旗人文化……另有京郊诸位精研地方史志的乡贤:石景山李新乐、海淀张文大、顺义刘德水、通州周良、房山张玉泉、门头沟齐鸿浩、昌平张元哲、延庆孟广臣、林遥……千万不要把他们当成地方文人,他们才是故家乔木,是文史档案的作者,疑难问题的解答者。

  很多先生都已身归道山,但精神和著作永存。他们并没有全部吐露胸怀,更多的往事被风云变幻中的他们带走了。

  值得庆幸的是,北京学又有了后续的青年才俊,如芬兰博士杨晓晨兄精于全国的文物考察和故宫古钟表修复,北大怪杰刘鹏居士精于佛教仪轨和甲午海战史,王敬雅女史精于古代官制,王志伟兄精于清宫文化,曹振伟兄精于古代彩绘,宁霄兄于古代戏曲则是既能演唱、也能研究……

  有几点要说明的是:口述史整理者的专业素养至少要不低于口述者;老辈人的观念、逻辑和今人不大一样;那种以血缘、师承、邻里为纽带的关系,半街坊、半家庭式的聚会,是旧京最为温暖的回忆。

  ●三重门 三重爱

  当一件事物从生活中沉入历史思索,便是理性研究它的开始,而北京之于我,恰恰如在《北京烟树》中所呈现的那样,正处于情理交融阶段,正在从一个生活于其中的古都,渐成身在其外去观察、品味的景观。

  旧京是个四维空间,在某时,某地,发生过某件事情,这件事是其中的一个点,整个事情的走向使得这个点在四维中形成自己的一条轨迹,而其他那么多点,照样发生了许多事情,照样走成了它们自己的轨迹,我们处于今天的时空虽然无法亲历,却可以通过学习文献来了解、触及、追溯。绝不是文人来使用文物和文献,是文物与文献中深藏了无数文人之魂——文人本是文物与文献的化身。他们可以互相转化,他们是一体的,历史,始终是“烟树”的底色。

  《北京烟树》中有一段题记:“燕京八景”中有“蓟门烟树”一景,意指北京前身蓟城的古城墙上树木蓊郁,如雾如烟。今借此化成本书书名“北京烟树”,寄望于依依柳烟中,述世态变迁,品人情冷暖,发怀古幽思。

  古蓟门烟树的景致今已不见,乾隆御书的蓟门烟树碑仍立于元大都城墙遗址的西城墙上,一代代的北京人仍在这座古城中过日子。北京是百姓的乐园,也像一个旧文人的梦,愿这本小书,能留下一点梦境记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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