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岁时记（五）——年景：对子摊

对子摊

“对子”，即家户所贴之春联也。古称桃符，明谓春联，今则简称为“对子”，盖亦新年中之点缀品也。

按春联之又来，确有可考，风俗通纪典云：民户于岁首，立桃板于门，画神荼郁垒二神，以御卤鬼，谓之桃符。又典术云：桃为五木之精，仙木叶。味辛气恶，故能压伏邪气，以制百鬼。

据上所考，桃符乃“门神”之始称，及秦，乃分“门神”“桃符”为二事。秦史风俗杂纪云：山有魈，出没无常，时入人家，窃小儿啖之，神荼郁垒不足惧叶。有黄冠道士，来自陇西，画符两道，嘱人家，以桃木刻符其上，悬之门钱，魈惧而遁。据此，秦时系用桃木刻符以御鬼，非如今之大书吉利语自视其升官发财，福寿无穷也。又王囗升诗注：桃符，以桃水[木]刻符于门，以御鬼，指盖秦俗而言也。

桃木刻符之风，前宋犹有行之着，王安石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又宋末赵庚夫岁除即事诗云：桃符诗句好，恐动往来人！观赵之诗，以桃木刻诗词，殆始于宋末欤？

又宋史载：欧阳修主翰林院时，仁宗一日见御阁春帖子，读而爱之，问左右，对曰：是欧阳修之辞。仁宗叹曰：举笔不忘规谏，真贤臣也！按“春帖子”辞典释称即“桃符”；然以桃板刻诗之滥觞，又在宋之前也。

至不以桃板，而简用红纸作春词之风俗，确始于明初，读簪云楼杂说载称：明太祖都金陵，除夕忽传旨公卿士庶，门上须加“春联”一幅，……是桃符改作春联，始于明也无疑矣。

春联之词，对仗极工整，无平仄倒置之病，故平人呼之为“对子”故宜也。

春联之词，皆出于名人之笔，故文词之秀丽，无不可读之，盛清之季，翰林院所拟之对子，尤风靡一时。晚近旧学陵夷，知韵律者，已不多见，而逞其包天大胆，率尔操觚者，大有人在；岂但对字糊涂，平仄更颠前倒后。执笔的，固以为得意，宁不计读之者，有如背面登山之苦耶？

北平住户门前，贴混账之对子者，几指不胜屈，然亦记不胜记也。余巷有徐某洋车厂，今年所贴之对子，咸赞其通体新名词即成，余好奇心切，乃郑重往观，始悉所谓之“新名词”。不啻混虫一锅粥也！其上联云：“东洋发起千轮转”，下联是：“北平抬起万人生”，以“起”字仍对“起”字，是诚所谓之“对子”矣。

友人周君，今春曾自撰对子一付，贴诸门外。词虽不丽，平仄尚调，为新名词“对子”中，差强人意，其词云：“国民治，利民有，幸福民享”，“过新年，拥新税，请看新闻”。沿浅意深，不无可取。

“对子”，为北平人过年不可或少之物；平谚故云：“不吃煮饽饽，也要贴对子”。因其与不贴“挂钱”，同有洩气之表征也。

北平当满清之季，为旗族之渊薮，旗人均恃有“老米树”可养其生，多不注重读书，以故目不识丁者，十居其八。每至新年，更不能自书对子以光其门，故“对子摊”应运而生焉。

前清时，摆对子摊的，为学房铺冬烘所经理者。腊初，购墨若干块，课暇使血统磨之。腊月十九，府卫官所皆封印，学房铺，亦随之放年假；而学生所磨之墨汁，已足用矣。

学房放假，先生乃开始写对子之工作，或召较长之学生来，以帮其忙，迨二十日以后，对子摊则陈于商店门前矣。

摆对子摊，亦有固定之手续，于冬末之际，自择冲要之地，或油盐店，香腊铺，纸店之门前。地点择定，即写红纸之标识一条，贴于所定之比。后来者，即知此地亦先有人占据，应另择他处，不得侵占先来者之地盘。习俗若是，各相遵守，故无互争地盘之趣剧。至其红条之字据，或写“春联”，或写“书春”即“墨庄”“借纸学书”“涂鸦”……又有于两旁加写“有纸早送”者，皆为占地之标识也。

对子摊形似买卖，实与买卖之性质不同，“借纸学书”是其宗旨，“扬眉吐气”殆为lie-习。日暖风和，行之辐辏，囗躬伏于桌浅，温冻墨，挥破毫，按纸疾涂，观者如堵，此即对子摊之实况也。

对子种别亦繁，如街门，屋门，厨房门，后门，旁门，花园门，厅堂……又有大春条，抬头目喜，出门见喜，满院生辉……又有大佛对，小佛对，天地对，灶王对，财神对……名称不易，文词各异。其商铺所用者，类别尤繁，如猪肉片，羊肉铺，绒线店，干菓店，凉食店……各有专用之联词，决不相混，至五行八作，及车船轿马等艺业，不胜纪矣。

对子摊虽为供应一班“不识字”者之需要，但中等人家，有识字而惭于执笔者，亦求之于对子摊，故卖对子的，得获厚利；其售价虽然昂极，顾在生活低减时代，购之者，无计此区区之损失业。上等世宦府第，有走狗为其经营，故在外买对子者，绝少。

对子摊之形式，大约相同，设八仙桌一，尚铺红毡，左置木匣一；或二。右之外端，置竹质之圆圈一，内藏铁质之醎锅，以炭灰合红煤烧之，法如乞丐所抱之“火锅”，全上置有铁墨党，大笑与竹圈等，铛内置水少许，藉“火锅”之力，烧之使热，以养蟋蟀所用之“小山罐”浸水中，罐内盛有墨汁，赖铛水之沸气，以暖墨汁，乃无殭冻之虞，其常用之鼻头，并浸铛水种，盖亦妨其冻也。

气候临棹之墙壁，则悬其出售之春联，一如“画儿棚子”然，然其所悬之联，又为招徕购者之样子，故凡悬出者，皆纸张鲜红，书法工整；劣纸及草书者，则为应酧好贪小便宜之老太婆矣。

卖对子为文人消遣，而不受卑视之买卖，故买对子的，皆呼卖者为“先生”，至“掌柜的”之称谓，殆无有也。

今岁因受废除阴历年之影响，卖对子者，乃致寥寥无几；而卖着，又非纯粹学房铺之冬烘，细审之，失业部员，居其大半。薄氅蔽衣，鸠形鹄面，颓神丧气，我见犹怜，回忆往日情形，益不堪回首已！

上述对子的，乃于阜成门，地安门，前门，花儿市……调查所见者，至西华门，仅有对子摊一份。

此摊卖对子的，暨非冬烘，又非部员，乃每日下届卖“蒸莞豆”之刘疯子；其人素患神经，而字体亦若患有神经病者；谓为鸟儿体，似不足，蚯蚓体，恰神似，反涂正抹，写毕绝类氍毹之张飞。见着捧腹，彼犹频摇其首，作得意状曰：“今年我卖独一份，还价您就别买啦！”是亦点缀年景中一怪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