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二十六日的本报,所记门头沟近况,使我忆起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离的门头沟。达于煤窑和北平的煤,久想作一介绍但以非一日所能写完,因之迟迟至今,现在只好打破每日一题的例子罢了,至于现金的煤价,和平市用煤有虞否?自有我们的公仆给来打算,我们忝居主人地位,何必和公仆哓哓不休呢? 煤有十三𥓞 南槽北普各自不同 北平的煤舖墙壁上,大都写了比斗还大的“南山高末”,“南末北块”的字样,那么南是那里呢?就是周口店,坨里了,周口店又称南窑,坨里又称北窑,但算南山。北是那里呢?就是门头沟,安家沟,斋堂,禅房,板桥,都算北山。南山以产硬煤末子黑末子,大炉块,二炉块四种初名,北山须炸,出产最丰。南北山底下蕴藏著的煤,都分十三层,一层煤下面夹着一层土,但南山的煤,是立着生成,攻进一层,再攻一层,所以称“南槽”。北山的煤,是平着生成,攻下一层,再攻一层,所以称“北普”,靠近地皮的,叫作“槽尖”,煤质稍劣,最下的叫作“槽根”,火力很强。南槽北普,不能相混,这当日是上古地壳变迁时,平压横挤的不同,我们相信周口店发掘“北京人”头骨时,必是横着挖出来的。南槽北普混合在一个煤矿的,就是“瑞记煤窑”,为半槽半普,地质学家当日有一个答覆。煤的十三层,是煤的十三种类为,一:囗煤𥓞,二:囗煤中𥓞,三:囗煤大𥓞,四:黑煤𥓞,五:黑煤大𥓞,六:黑煤小𥓞,七:中𥓞,八:囗带𥓞,九:白煤大𥓞,十:白煤小𥓞,十一,囗煤𥓞,十二:囗囗石𥓞,十三:籽𥓞。𥓞读作函儿,是指北普而言,南槽就是红煤大槽,黑煤大槽了。我们只知全是黑的煤块,那里知有如许的分别。 土窑就是小窑 只有三间石板房 我们囗火车,经过石景山,三家店,渡过了浑河,便到了门头沟车站。由车站四望,东北是天台山,东是石景山,北是来龙山,西是九龙山,南是小黑山,车站正在东北的出口。下车往南,到大峪村向西,一直是沿着南山建的寸子,路便在村子中间,大峪村接东辛房村,西辛房村,正好八里,到达圈门。圈门里似一条山沟,两旁列市,市集后面,和东西辛房村两旁,全是一座座的煤窑。煤窑分“土窑”,“机器窑”两种,圈门外东北方,堆煤如山的,就是以前有名的中英煤矿了。土窑通称小窑,也许是小小三间石板房,后墙写着某某煤窑,后面便是出煤的窑了,不像我们想像的那麼宏大,他们一切的财产,全在地下。表面上是一座座煤窑,底下诚然像“门头沟近况”所说,全是相通的,一遇雨水多的年月,如果抽水工作没毛病,是必须旧历十月,才能抽净,全体“放磅”,(磅音磞),即开始挖煤,也必须到了十月中,抽除去的水,东南流入浑河,会使你有“公无渡河”之叹。一座小窑,有山主,窑主,须挖井打圈,才能出煤。但我们不能不佩服乐天的挖煤窑黑儿,他们也有罗曼丝啊! 当我写完煤窑第一节以后,就看见报载地质学会在开年会的末一日(十月二十七日),曾到门头沟煤矿参观,当然他们是以地质学家眼光去调查的,据报纸上说他们并到城子村煤窑巡视,按城子村在门头沟车站的北面,不及二三里元,是来龙山往北折的一个汕头,距离东西辛房村和圈门里,煤窑丛集地带,远隔十馀里,已出四围山色之中,亦可见门头沟蕴煤量的逢夫了。我不谈煤窑的地质问题,只谈煤窑组织,工人生活,和有趣的花絮,所以才是“小”北平呢! 地有山主窑有总管 旬头结账 土窑——小窑的组织,不似煤矿公司的庞大,他们有的是自有的山场产权,但这样的很少,差不多都是从山主租赁来的。租山场当然窑有押租租价,但还有按照卖出的煤价,值百抽几的拿“抽份”,每月一日十一日二十一日结账以此,谓之“旬头”,山主便再此日来拿抽份,假如山主和窑主感情好,信任的及,山主又在北平城内,窑主也可以给带进城来。土窑的首领,名为“总管”,总管之下,便是“作头”(作读第一声),作头就是矿师,收入颇丰,也有一个作头监管四五座煤窑的,他们的职务是,第一窑能看出那处有煤苗,煤苗是类似青灰的东西,但也有挖下去不见煤或不是好煤,据开煤窑的人说,那是运气关系。看出了有煤苗,便往下挖井打圈,土窑的形式,是“出五作五”的斜坡,也就是工人网上运煤的走道,到底叫作“湖根”,快到了煤𥓞,就要横着追打了,作头指定方向以后,就可以出窑无事,职务很是清闲,所以可以身兼数职的。如能发现小𥓞煤,即可“透圈”,不然还要深追。湖根宽约二三十丈,他们称为若干讨,一讨五尺。一道煤𥓞,打一道圈,一面往横里追,一面向下打,直到十三𥓞,如果某一𥓞没有煤,叫作“虚𥓞”,所以由湖根往下很深,一遇大雨,抽水就相当困难了。 粉身碎骨 以血汗性命换钱 挖煤最先应见小𥓞煤,已如上述,如不见小𥓞煤而横着追打,名为“过帮”,倘和别的煤窑工人相遇,应即退回相让,不然便要斗,甚至闹出人命案的。作头之下,率领工人挖煤的,名为“长头”,长头要知煤的好坏,和“煤长”所在,煤长就是窑里的有煤地方,挖煤时听见有旁家煤窑的火砲声,却应设计圈挖,以不见面囗原则。如果两窑共同穿透一个煤长,应依照见面分一半定例办理,否则也要械闹,工人挖出窑筒,上面土层压力甚大,所以必须用“窑柱”支撑,窑柱系用建房不能用的木材,以杨柳木为最好,因为窑中湿潮的缘故。窑柱不是能有多少支力,只是为听声,在山有动囗的时候,柱子必发出细微声音,久在窑中的工人,都能听出,或跑出窑外,或躲入“袖子”,袖子是已然出过煤的窑洞,少时山崩地裂,窑柱碎如木屑,人若被压,必至粉身碎骨,所以煤窑死人,视为常事,真是用血汗姓名换钱的生活,谁最安适呢?只有天知道了。 前两篇所写是煤窑组织,和没有出煤之前的准备,挖井打圈,本节写窑工挖煤情形。出煤种类,已然写过,至于所谓古生代大石炭纪杨家屯煤系,和中生代下侏罗纪九龙山系,那是地质学家的名词,和本文无关。窑工本名囗“走窑的”,俗称“窑黑儿”,挖煤方法是土窑机器窑相等,运煤和计工资方式,是不一样的。 鬼影憧憧 不亚如地狱变相 窑工下窑挖煤时,大半都是光着身子,也有穿一件裤衩即所谓窑衣的。每人都要戴一顶形似乎顶孝帽的窑帽,旁边系着窑灯,俗传灯顶头上,那是错的,至于左右,就没一定了。窑灯俗名王八灯,形似小茶壶。上大下小,壶嘴安灯捻,灯捻用好线花捻成,名为“布根”是煤窑特产,不易吹灭且火力足。壶后有把,可以端放,壶盖可以附存刮油板,镊子,存捻等物。窑灯有铜铁锡质的不同,窑灯以前都用油,在黑漆的窑洞中,一灯如豆,鬼影憧憧,不亚如地狱变相。我曾承大茂盛煤窑赠过一个窑灯,可惜被小孩子摔毁了,不然的话,住在简区的我们,又必须等下执笔的我们,一夜停三四次电,我们可以不开大老爷灯,而点王八灯了,近年才有用电石的窑灯,真似阴山古洞,忽见佛光,窑工囗长头指示方向,背负口袋,手执镐头,挖取煤块,囗煤以后,或用背揹,或用筐拉,就要看窑筒净口是“揹门”或“拉门”了,不过揹门比较多些。揹煤用口袋,最少三四十斤,多至一百四五十进,拉煤用形如卵形,下安两个铁条的窑筐,最少百馀斤,最多二三百斤,以个人体力和湖根一下窑底的平险而分,不过煤窑用的是老秤加二或对花秤,就是一百斤加八十斤,或再加一百斤,劳方资方,心理不同,不知现在改良了否?土窑以外,建有小房一间,名为扒道,扒道内置看磅人,旧名掌秤,柜上称为里秤,窑工出煤,在此过秤,暂记水牌,每人每班共出多少煤,下班以后,开付窑工小纸条一纸,凭条到柜上(俗名官中)领工资,工资到手,便可穿衣服,回家休息去了。 财产成败生命安全 全在作头一人 负有确师责任的作头,对于底下蕴藏煤质煤量,应有瞭如指掌的能力,全窑财产成败,窑工生命安全,都在作头一人身上。窑工下窑打圈,过帮,全凭作头指挥,长头领导,窑工本人丝毫不知道,只靠头上窑灯,在黑暗中摸索,机会方向都不必自己去辨别。因此各窑都有一个作头馆,作头下窑视察以后,报告总管事项,和内中情形,绝对保守秘密,外人一概不许闻听。据老于煤窑的一位朋友说:大约因本窑权利关系,和旁家的煤长有妨碍,所以不能公开,就是本窑窑工,也不能先期给他说明。煤窑出煤以后,守着“开窑不落栈,落栈不开窑”的成规,便随即通知素有交易的煤栈,或各处的粘帖某窑开秤。卖煤分“批卖”,“随跺”两种,批卖是先期付欵,到开秤时,所出煤𥓞和所定煤𥓞相同,即雇脚力盘煤。 写小北平而至四节的,恐怕以煤窑为嚆矢了,写煤窑以及煤行,只有这几千字材料吗?当然不会,当然差的太多,不过黑脸煤黑子可怕,白莲煤黑子更可怕,假如真出了一黑煤官儿,岂不尤其可怕?只好多说不如少说。明代传说:明燕王欺骗明太祖,说北平这个地方太苦,苦到“‘砂锅造饭斗量柴”,实在砂锅可以做狮子头,斗量柴就是煤,煤行以此囗北平产煤的起源,实在这算什么,可惜先为燕王,后皇帝的朱棣,竟没见过三元法币,一个煤球的今日啊! 洋窑财力人力雄厚 小窑望尘莫及 土窑——小窑已如前述,机器窑通称洋窑,这大概不只用西法开採吧?土窑打圈挖井,已写过是出五作五的斜坡,机器窑却是做成直井筒,上下全用囗车(即俗称辘轳),内装罐笼,用电力或蒸汽作引擎,开动上下,人的运输,煤的外送,全用机器。井底往旁做成石门,四面皆有,由石门往里打做,见着煤𥓞以后,名为“煤航”(航读第四声),和土窑煤长差不多,挖得煤后,用轻便铁道元宝车,运至井底再装入煤斗——罐笼,用囗车网上运,装煤容量,每斗半吨,比人力的土窑,又不同了。筒底石门,每门一航,每航比整个土窑煤圈还要大几倍,又是一个比不了的一点。机器窑所用窑工,採用“包工柜”制,每柜至少一百人,每航(即每面石门)两三柜不等,柜头管辖所有工人,一切窑工食住以及工资,全由柜头负。每柜取得煤以后,装罐时插放本柜煤囗,至井口收集一起,到晚上计算每柜应得工资多少,交付龟头,由柜头再发放窑工,也有的用旬帐,是土窑办不到的。机器窑每当山水骤至时,立刻关闭石门,窑内工人,斗必须借土窑煤长逃出,逃不出的任命,他们那管工人死活。煤窑下禁人参观,有时还可以下窑去看,至少是土窑如此,不过妇女是绝对禁止入内的。 生活乐天 窑黑也有罗曼史 煤窑,煤行,当铺斗嚷赔钱,我只不信有赔钱还肯往下干的买卖。窑工既冒如许大的危险,卖血汗性命,换来较比优厚的工资,大都採乐天主义,尽量在物质上求享受,生活是很浪漫的。窑工作工下窑,是实行三八制,八个钟点一换班,一到下班,算下工钱,换了衣服,立刻进了赌场,非输到只剩下灯油钱电石钱不止,更有人放他们重利债,只要好赌,终身逃不出的。好吃的,由下窑一直可以吃到家。好嫖的,便进了一盏半明不灭灯光的土娼,一个红粉骷髅,伴着只有眼珠是白的情人,不亚如罗刹鬼相,人间地狱。门头沟过去也有标准每人的“窑黑女郎”,如小白蛇仙人洞,大青蛇,大墨镜,小花篮,真所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了。有一些较比守本分,收入较少的窑工,二人或三人,共有一妻,本地人称为“拉帮套”,“夥养母猪”,按时上窑,按时下班,处得比国际还和平,这是我实地调查所得,曾有一个穿孝服的孝子,前半年为大爹守制,后半年为二爹持服,雍雍睦睦,一点没有闲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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