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狗窝的

“狗窝来，狗窝耶，一蒲帘子儿来，狗窝呀”，惊人的货声，使我把预定要写之一种女子手工业，不得不暂且搁一会儿了。我对于北平货声，有相当的兴趣，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西北风吹的电线似哨子响着，太阳暗淡无光的将要落下去，一个个小公务员，肋下夹着空饭盒，抽着手往没有什么希望的家走去，远远传来“还（音孩）有两挂来大山里（念来）红，嗳”，如果你不凄然下泪，那你必是冯玉祥将军所说的双科少爷的。北平货声，我曾记音过几十个，可惜必须制谱；平板的登出来，没什么意思，但卖狗窝的却又打动了我的心絃，狗且有御寒的窝，且有人为牠预备御寒的窝，冬天到了，人的御寒工具，准备了吗？谈煤窑而不谈白鸟，我们心中的隐痛正深着呢！

春夏种稻田 秋冬在卖狗窝

中国的下层社会生活，很有许多可描写的，他不似外国职业的单纯，常常是夏天干了这个，秋天还要干那个；冬天依然不能闲着，才能勉强生活，恐不是高谈社会学原理的人，所能知道，所想知道的吧？卖狗窝的就是一个例子。他们入春以后，被种稻田的地主，佃户雇了去，整理稻田，下种，分秧，旱时望田里放水，涝时望渠沟里撤水，稻花是的确清香的，他们没有闲情逸志去欣赏，踏着水车时，唱的可听的农歌，不知是欢喜，是悲哀？京西稻米，已然摆在萃华楼台子上，玉田香稻米已然熬成了桃花色的粥时，他们又去卖狗窝了。秋深水田工作已完，剩下的稻草，编成圆形的大狗窝，上有半盖式的叭狗窝猫窝，加一囗高粱红秸皮，做成饭囤儿，加上菖蒲叶的面子，编成蒲帘子，草帘子，担到城里来，供人畜的果冻。因着老米（仓米）囗庄，饭囤儿也逐渐取消了，担一捆捆稻草，又成了他们新货色。冬至以后（国历一月前后），狗窝卖完了，他们便又去打冰。

隆冬五更北风凄厉 他们又去打氷

秋末冬初，还没封河时，由于工务局的命令，上闸放水，大通闸囗板，准备三海什刹海护城河结冰，到了冬至，便算“数九”了，冰窖主人招集了打冰工人，准备打冰。按着经騐，冰冻了多厚，他们是知道的，头一天下午在冰上画了线，每块的大小，是有一定的，第二天的五更天（上午四时前后），天色还没有亮，西北风刮的正在凄厉，也可以说是北平最冷的一个时间，工人穿了草乌拉（鞋），蹈上了冰面，一块块用“冰竄”敲离了冰的联系，用绳引上冰面，拉至岸边，送入冰窖，供明年盛夏的“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打冰各有专门技能，打下了冰块，便露出了水面，再打第二块以至第十块八块时，工人是立在前临寒水不及三尺的滑冰上，但从没有坠入河中的。一方冰至少有一二百斤，绳子一兜，拉了便走，到了窑中，还须送上冰堆，也从没半途脱绳，满路追冰的。城市中人，好梦方酣，锦衾向暖之时，卖狗窝的又在冰上喊着咿呀咳的别一种声调了。